疑问词:如何撤销,疑问词如何填写

陈先发:黑池坝笔记


思想对行动的无效性愈强,就愈成全其自身,它无与伦比的纯洁性让孤独的人舍生以往。是飞矢烂于它的不动性之中。没有赐予。没有被读。


做神仙,是做人的一部分。可共享而不可被拆解的。微风拂过,凛厉无比。


一个人死掉之前,他所剩的最后一个难题就是立场问题。因无可更改而被杀,是高于一切的景象。比如嵇康。如果确须把场景扩大至局外人,那么我要说,死过的人将不再有机会背叛他自已,因为这个,我从不为活着的人鼓掌。


有时我会想,我究竟爱什么样的女人呢?Sylvia Plath?Greta Garbo或者柳如是?这样一想,爱就变得毫无生机了。她们仗着什么活在我的心里呢?说她们是被悄然置换过的我自身,无疑是不可靠的。如果,她们仅是无名无姓,散坐在傍晚河边,浑身湿透,乳房肿涨,只剩下器官之涨疼这一样,只剩下献身。可悲剧在于,我爱的只是黑暗中的符号,是版本,是与本体若即若离的比喻。



在京城之夜路遇红灯,我摇下车窗,问路旁妖娆拦车的妓女“以前做什么”。她猛地愣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着说是“乡政府的炊事员”。这一愣叫我难忘,它附着于笑声混成的感染力,随着我的车轮滚滚向前。这一愣之后,她贯通了,没有断裂,没有消耗。她从她之中脱身而出了。


孤月高悬。心耳齐鸣。见与闻,嗅与触,出与入,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心脏可以摘下来点灯,五官混成一体。

我若开口,便是陷阱。


死亡不值得赞颂,它远非明觉本身。椅中有,布中有,溺中有。无中忽有,达到颠覆。

而自杀,是必须讨论的问题。自杀是对既有的舍弃,也是对屈辱的回报,但它所指向的自足性是不可能完成的。除非我们对它的生一无所知。


黄叶飘下,亦为教诲。


当一条河流缺乏象征意义时,它的泡沫才不至被视为本质之外的东西。


10

最开阔的心灵源自独裁。为专制而敲的钟声,是一把不锈的钥匙。


11

有时我会诱导儿子在算术题上得出丰富的错误答案。这与老师们所做的正好相反,也违背了既定教育的全部要义。但我要使他明白,规则源于假设,你要充分享受不规则的可能性,要充分享受不规则的幸福感,才不致辜负大自然在一具肉体成长时所赠予的深深美意。


12

月缺,不一而足。

以其“不一”生不纳之美,以其“或一”成不缺之相,以其“如一”证不失之心。


13

父母命令我杀鸡。我不能拒绝这个被生活缚定的使命。我提着刀立于院中,茫然地看着草坪上活蹦乱跳的死鸡。我在想,我杀她的勇气到底来源于哪里呢?我为什么要害怕呢?突然间想起了戊戍刑场上的谭嗣同,一种可怕的理想冲至腕中。是啊,我使出当年杀谭嗣同的力气杀了一只鸡。这无非是场景的变幻,正如当年的刽子手杀谭嗣同时,想到的不过是在杀一只鸡。相互的解构,无穷的挪动,从具体之物的被掏空开始了。


14

呆子,看枪――――

她哭了。


15

我想摔碎一只杯子。它的本质就是“碎”,只不过我必须先赋予它完整的名义才能将它再次击碎。它生命的全部属性在于撞上地面的那一瞬间。


16

颤栗,是最古老的,也是最新鲜的;是唯一没有遮蔽性的,也是事物最恒定的意义。


17

假设松树是自在的,它的蓊绿,是阻隔我与它的一堵墙壁。假设这就是界限,是绝望的本身,我们像两个盲者各据一边。

这种“假设”等同于它的蓊绿,可作壁上观。


18

一个人可以同时是猛虎又是骑在虎背上的人。而一个人不可能既是磅礴的落日又是个观看落日的人。


19

对意志力的控制往往能在炫技的愿望上得到充足的补偿,如果排除炫技或有的卑下性对其自身造成的威胁,我们不妨认为,炫技并非导致当下艺术窘境的根源。我有时也把炫技当作必要的手段,以其勇敢之心维系于荒凉无收的劳作。


20

垂首流向星空,成其至穷与浩翰的第三体,它对应了我的不渴而饮。


21

心中有乌托邦的麻雀嘴角淌血,她被鸣叫累垮之后形成的短暂空白,常被误解为有所不鸣。


22

如果一个人幻觉中仍然出现窗户,那么他仍是被关闭着的。他仍被禁锢于有父有母的状态中,因袭是他的宿命。


23

行人把枯草中的绳子看作毒蛇而心生畏惧,与蛇形成印证的不再是绳子,而是畏惧本身。虽然它徒具绳子的形态,不能真正滑动起来,但它难免成为慰藉。终生的慰藉,是诗意的基础。


24

流星砸毁的屋顶,必是有罪的屋顶。我是说,我欲耗尽力气,把偶然性抬到一个令人敬畏的底座上。


25

思于行,是一个负数。是杯子可见的部分(如玻璃),向命名及其遮蔽之所的塌陷,是光向影的塌陷。但思想的可逆性却并不能领你找到它的源头。诗人,是人群的负数,是物体朝着腐质殖的趋向性,和它对未知的黑不见底的可怕热忱。


26

天翻地覆,露水不动。如果没有这滴露水,天翻地覆即是假的。此露为核,统摄幻觉。此露为真,无誉无毁。


27

“柚子比黄桃好吃”。关键的问题是你必须预设无数的限制条件,才能使此判断不被攻破。自由毫无意义,惟严酷的限制指向生成。


28

以柚子和黄桃为喻,最好爆发一场战争。倘黄桃体内“能指”的汁液不被吮尽,“不能指”就无法显示出来。吃黄桃的人和吃柚子的人,须远走避祸。如果黄桃和柚子打起来,将是一场真正意义的语言学战争。


29

所谓传统,不过是些往事而已。所谓写作的后现代性,不过是句谎言而已。墙是往事的一部分,砸墙的铁锤,也是往事的一部分。


30

每条河流皆由不可拆解的三部分构成:“水”、“流动”和“我”。

倘无“我”之映照它如何被言说?甚至连呈现与“不在”都是不可能的。明觉恍兮,著言不空。是的,它有三部分,不可能更多,也不可能更少。


31

或说,辩证论者所谓“二分法”之谬在于,为“分”立法的尺度(作为第三体,仲裁人,影子)必与“二”同在。控制世界的最小约束题应为“一分为三”,大于三,它将瘫痪为逻辑上的废物。小于三,知识与信仰都将消失,震悚与神圣都不会形成。


32

疯子、白痴和诗人:人类最灿烂形体的持有者,他们的到来可视作(A)人“活着”时最后的自我抵御。(B)造化与其忤逆者签订的最仁慈的契约。为恶立靶,以观其矢。(C)三位一体亦不能堵住的缺口,惟死亡可以填补。


33

三月的河豚跃出水面。仅仅“被看到”的河豚是无毒的。

我们觉得她有毒,是因为“死者在场”。我们看到的不再是河豚,而是别人死亡经验中冲出的符码。是死者分享了我们的观察、记忆、对立和言说。


34

微风过枝,无穷动。

颠破者所携之惊怖未击穿我们,因为我们知道有不动混成于天地之先,不动并非假设,亦为抵达的台阶。感官雷动,有默为基。默中之默,犹枝生于微风之中,不解已之为枝,不知风之微动。相互咬合,无技可分。是谓无穷,值大道潜行之时。

微风过枝,也是真理过枝。


35

结构的空白,正是思想的充盈之处。赤脚去突破语言的障眼法。


36

美即有用动身前往无用。


37

我看见一株柳树在那里。那么,在我看见它之前,这株柳树在哪里呢?我们无法用此时的“其在”证明彼刻的“其不在”,“那已经在那里的”看上去难以撼动分毫,其实真正危险的正在于它的“近似于在”。柳枝无限精微之拂动仿佛又宣称其“近似于不在”。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不管它如何悖离自身,它仍在语言所能表述的限度之内。


38

遇见柳树,幡然断喝一声:“柳树!你是如何表现出你自已的呢?”

问题在于,到底是谁在发问?

“唯我论”这块老骨头有时在我们的喉咙中,有时又不在我们的喉咙中。维特根斯坦说,哲学的要义在于指出苍蝇飞出瓶颈之路。可要命的是,看见了瓶颈的人往往正是制造了瓶颈并自虐般把“我”闭于其中的人。“遇见柳树”本质上是一种思想的结果。


39

柳树是一个白痴,它总是先于我们进入到一种“不可问”的状态里。


40

我迷恋圆锥体。乳房被吸瘪了呈现出圆锥体的变形,难道仅仅因为圆锥体有一个“顶点”并能从那里喷射出乳汁吗?显然不能挪用一种简单的物象去遮蔽一个如此重要的命题。那么,我到底是迷恋“圆”、“锥”、“体”三个字(或“yuan”、“zhui”、“ti”)或其组合隐含的神秘逻辑?还是迷恋它所能表达的(或用英语cone、西班牙语Cono、德语Deutsch同样能指向的)那一类物体呢?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这里,而在于“我迷恋圆锥体”这个定义已经形成了,它的后果是未知的,它已经发生的作用亦是未知的。像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规则一样,它勃发的生命力远比那些能追溯出源头的东西要有力得多。


41

一类诗歌是体验的,它所要求的“在场”其实包含了一种担心自我从附着物上消失的惊惧,比如Sylvia Plath。另一类诗歌是超验的,它以“拟在场”克服了这种个体恐惧而抵达更高层面的的真实,比如李煜。


42

往昔是一种假定。


43

建筑在“往昔是一种假定”这一基础上的是另一个命题,即惟语言的真实才是“仅有的”和真正可靠的。中国人以因果报应论把所有时间内与空间内的孤立事件,串连在了一起并赋予其逻辑性,让“此时”、“此地”、“此事”不再无所依傍,那些杳无所踪的往昔便清晰地从“镜子”底部浮现出来,因明果白,像(假定)“1+1=2”一样拒绝了所有怀疑。不妨认为这“镜子”便是我们所依赖的语言,而困果轮回便是语法规则。哦,我们的往生是一群白鹤,这不是可能性的一部分,而是可能性的全部。


44

人既不能固守自身,又有何事不能释怀呢?


45

你如何把对“红色”的感受“完整地”传递给另一个人呢?你如何验证在他的神经元上映出的正是你所输出的?你又如何向一个瞎子传递对“红色”的认知呢?你或许会武断地向他释义:“红色是沉闷”。这里的指涉发生了极大的篡位,你告诉他(我们或多或少地是这个瞎子)“柳树!你从未目睹过的柳树,是一种忧愁”。告诉我,这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指向的(雷鸣般的)紊乱就这样产生了。所以说,物永远不等同于它自身。物总是大于或小于它自已,这就是“物”的虚幻性。


46

尺子在物体上量出“它自己”,这如同我经常用自己的逻辑去揣度“我之外的”一切。当尺子显现时,它几乎类同于我:一种从未挨过饿、也从未被充分满足过的怪物。


47

一切活着的东西,皆为“心灵的摹本”。


48

一把壶从桌上滑落,“我接住了它”这一命题在我的手触及它“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所以说,我伸手的动作不过是对该命题的一种翻版和抄袭,没有任何真实性可言。而它,也不再是“一把壶”,而是“一把差一点就被摔碎了的壶”,它已经完全不可能回到它“原来的位置”上。这里涉及到一个命名的问题:命名把事物在语言中的“对应者”侵占了,一旦有新的意义负载形成,它就迅速地背叛了它自已。所以我说“柳树”之时,柳树已经不在了。这种无常,不应被作为烙印打在我们所经历的事物上,而恰是(我们的)语言最本质的属性之一。


49

难道真有什么在高处引导着我们的行走吗?不,从来没有。恰是我们背后的某些东西如恐惧、影子、扭曲、歇斯底里等在驱赶着我们,向着前方的茫茫雾气。这团雾气不是别的,正是“良知”本身。人类最本质的行走叫“艺术”,即“致良知术”。


50

落日当前。

落日是我穿过的一件旧衣服。你也穿过。难道你还指望我说出点别的什么吗?


51

词语(命题)的最大属性之一是确定了与它相反之物(逆命题)的意义,然后再从对立中抵达自身。从这个角度看,任何事物皆具命定的批判者的身份。通过批判来到达自身,摆脱自身的“被丢失状态”几可称作任何一个思想者的必修课。正如前述,“遇见柳树”是一种思想的结果,遇见更多的柳树遭致迷失,柳树的“纯在”与自我的“纯无”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纯在”与“纯无”是两种需要相互嵌入才“可能”呈现的不可能状态,而一旦两者间的对立与交织开始形成,海德格尔所谓的“林中路”便无法遮蔽地出现了,这也是所有词语(与命题)的生存之路。


52

果熟畏枝。花红忘言。


53

如果语言永在该死的逻辑分析中,那它还有什么灵性和生趣呢?(从亚里斯多德到维特根斯坦早期的漫长时日)西哲们固守荒唐的实体主义作为立言之本(他们认为:世界上只有实体才是真正的独立存在,语言与“简单物体”(simpleobject)之间存在着对应的关系,正是简单物体及其关系构成了语言的固定的意义),在这里,语言是“生而即死”的。所幸的是,晚年维氏彻底否定了早期观点,创出了语言游戏说。这个论点互否的过程,如同从“有强大意志力却僵死“着”的冰恢复为鲜活的流水”。而在东哲(老子、龙树)这里,语言一直是与物若即若离的独立存在,是有无限之灵性的。如果语言和实体之间真有不变的对应,那么“空”对应什么呢?老子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无”即是一切物的自性,又有容纳思想本身的“室之用”,语言以其“及物”而能够被把握,又因其“不及物”而灵动自如,随心灵震动不已。


54

“如何成为一棵柳树?”是每棵柳树都沉浸其中的一个问题。毋须象征和隐喻,对“已经形成的”东西进行直接抵抗和防御。


55

任何一个四边形的里面“必然”有一只猫,如果你在四边形里面能够放置一条鱼的话。

“自我”像这只吃饱了的猫一般必将远遁,而四边形必将长存。


56

“猫”:这一语言指向中的符码像鬼魅一般紧贴着“猫”这一生物体,在屋脊上跳跃。如果它是一种尚未被命名的生物体?它的身子是否要更轻盈一些?这种强制性赋予的符号会不会得不到被授予者的认同?当然不会,语言以其神授为世界造就了一种各安天命的秩序。如果没有这种秩序,心灵的镜子就什么也映照不出。而这秩序又是如此脆弱,当“一群”灵性毕现、内心各异的猫,在屋脊上跳跃时,我们的困境似乎就产生了,除了把同一符码赋予她们以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她们的差异性:那“已经显现出来的”和“尚未显现出来的”,在哪里?


57

开花,“或许”只是植物某种疾病、官能性抽搐、不可控臆想的结果,这类同于诗歌对语言的运用。不能被既有经验确认的此“或许”成就了创作的冲动。如果开花是植物的“创作”,我们不妨认为他们的局限跟我们是一致的,即永远不能把花开成“他们想成为的那个样子”。


58

梨花点点,白如报应。


59

到底什么是“报应”呢?报应有没有能够被逻辑学允许的确实性呢?如果一个人把房屋建筑在河边,那么,“岸上风光”对他是有确实性的。如果一个人把房屋建筑在大漠深处,那么“岸上风光”对他意谓着什么呢,他甚至在想,我可以用死来换取我“来世”(这个概念在某种时刻,是一种捂不住的冲动)居住在梦中曾企及的那种景象里,那么,报应就成为“一种可以用死亡来换取的东西”,你能推断出:他愿意用死来换取的东西,“在他那里”不具有确实性吗?因为限定过于严格,它几乎是不能被传递的。


60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梨花时刻在刑场中。当你在“死后”或性无能时,会觉得梨花异常地美,这难道不是一个语言学的问题吗?在多数时刻,梨花和(我们的)语言生着同一种病。


61

猫投射在我们视觉中的影像,到底是猫的一种“创作”呢?还是“我们自已心灵的创作”?或许也是一种报应,即猫“不得不”承担起我们所看见的“那个样子”。

诗人们往往陷入这样一种惰性中:即要求与白痴一样获得某种“豁免权”,不必用混帐的逻辑学来证明他们确信并正在说出的一切。如果这种“豁免权”遭受怀疑,语言的灵性将会丧失殆尽,诗歌对哲学的拯救也将被迫终止。此“豁免权”是四边形的,诗人们和猫可以自由出入。


62

梨花是我的假想敌。梨花也包含着对“观看者”的内心和语言的追索能力。


63

我要建设一座既不实有也不乌有的语言之塔(里面住着植物、跛子、副词)。在“语言游戏”这一人类最本真行为的凝固下它不会倒塌。你看不见它的可能性是“0”:因为你会经常在内心反驳或怀疑一些东西,你会因“误置”一些词而获得意外的言语快感,你的“歇斯底里”会在独处的时刻窜出来吓你一跳,那么,好,你事实上参与了我这座塔的建筑。“我的”,只是一个随时可被摧毁的代码。这也并非什么形而上的阴谋。如果你进入,你会发现“植物的最静止的肉体”,你会发现自已不过是一个根本不可能自由操控母语的“跛子”,你会发现自已是一个可悲的“副词”。


64

她在开始长阴毛的那一年,特别恐惧“看梨花”。

她小心翼翼地行走,像胯间夹着一头巨大的独角兽。这无非是说,一个原本看不见“自我”的词醒来了,她几乎在同时发现了另一个词(梨花)“新的意义”。可是,这种不可遏止的惊惧,这种清澈无比的“畏”到底来自何处呢?


65

“空白”有着非同一般的表现力。宋代马远作画,只在纸的局部落墨(史称“马一角”),那么他置下这大片的“空白”干什么呢?绝不可将此被语言符码围困着的“空白”等同于“无”,本质上,它是“语言不在场状态”。而这种“拟”状态恰是语言最蓬勃有力的形态之一。


66

蜘蛛颤栗。它一定是感受到了“一个词”。如果这个词在一个完整句式中形成了固定的意义,蜘蛛的颤栗立刻就会消失。

在它自已的语言系统中,蜘蛛是一个形式主义者。


67

诗歌位于语言的“经验之外”。诗歌的力量被要求用于形成语言新的矛盾,此“形成”等同于“解决”。并不需要诗歌来缓释你这具具体的肉体的矛盾(比如某种形式的抚慰、抒情等)。也不存在所谓孤立的生活经验问题,生活经验最终需要籍语言之途来到达,难道它就可以以不顺从语言矛盾的方式闯入诗歌这种载体?或者说,语言就是一种最重要的生活形式,而不是相反。严格地说,“载道”是诗歌的一个负面的和次要的意义,是一个“偶然事件”。


68

残忍近乎美德。


69

传播力强就是事物(符码)庸俗性的最好解释。当某种语言产品从“A”传递到“B”再传递到“C”时,它所附着意义是递加的,而不是我们通常所认为在传递中形成某种损耗。传递的链条越长,对它原貌的悖离就越大。而在传递中递增的东西恰恰最与本质无关。这种递增是阅读者天赋的权力,是庸俗性本身。上述此种语言产品,在创作者那里,随着时日轮替,它的附着物也是递增的,所以没有一个人是他自已精神产品的“真正主人”,连“付之一炬”都不能为这种向庸俗性的沉沦减速。


70

月下观察蜘蛛的少女在长着阴毛。

少女和蜘蛛,她们将用两个不同的“词”来对应梨花的白,她们的词都以其强大的催化作用“加深了”梨花在正常视觉中的“白”。但此要义,跟她们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她们完全地处在“两下里无辜”的状态中。


71

天才唯一的特点是直接说出。

手伸到对岸,造出亭子,无论这河有多宽。他的手直接放到了对岸。


72

所有“容易的”,本质上都是无意义的,都是恶的。屈从于那些已经形成的东西,是最大的精神恶习。(相对于那种靠折磨肉身以求觉悟的“苦行”,诸如嗜吃牛粪、一辈子让一只脚永不落地、天天滚着上山等愚蠢的实践),真正艰难的苦行或善途只有一种,那就是以时时对语言(符号)的觉悟和犯险来找到并唤醒自身。这几乎是唯一的修心之道,也是殿堂本身。


73

反对把“成为非人”作为人类的理想。反对尼采,也反对成仙。


74

到底有没有所谓纯正的汉语传统?我的回答是宁可或接近于“没有”。对“传统”的过度释义与一刻不停地扭曲(对自以为正道之释义的反抗),历来就是最大的传统。当下的许多写作者已蒙昧到要对古汉诗进行意义翻版或以教义信仰作为“写作的附着性道具”的地步,这种现象是一种文化的至弱品质,是一种文化的戾气。(就我个人的写作,我只是在做“我的语言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情,我会尽力到达这种能力的边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情。如果我的个人语言能力与历史有某种潜在的承袭关系,那么我也不会动手去解除这种关系,事实上我对它无能为力,它被放大或篡改来源于当下多种因素对它的制约)。如果粗浅地把传统等同于“已经形成的能力系统”,那么讨论传统的唯一意义在于,如何站到这种能力系统的“外面”,唯有如此,真正的文化自信才能确立。


75

当少女为不能克制的自渎而耻见梨花时(见前述),时间和光线在梨花附近发生弯曲。


76

当世界上存在至少一种“不是猫的事物”时,猫才能“被看见”。当猫显现时,限制着它却又允许它自由出入的四边形同时“被看见”。而在猫的眼里,四边形里永远限制着“别的事物”。它也会清醒地意识到自已不过是一个可被完全替代的符号,它渴望的是,替代自身的是养活过它又被它彻底消灭了的“那条鱼”。正是如此,符号的意义在于它不断生成别的事物,因为“它是人类最主要的精神食品”。


77

思想对于思想者,全无神圣性可言。它类同于少女的纯器官性自渎,是最具娱乐性的一种行为。器官在充分满足后的虚空为思想提供了足够的空间。

这个空间里有一树梨花。

此梨花无疑是圣洁的(否则人类还有什么指望呢?)但这圣洁既不来自少女,也不来自梨花本身。


78

我的胡说八道(或自渎)还远远不够,不能匹配梨花的“白”和猫的自由。我来到四边形(见前述)里面,刚刚抓住那条鱼,而猫早已“夺取我的位置”站在了四边形的外面。我不能认为“我”是一个不具替代性质的特殊符号。但,如果我和猫共享同一逻辑,那么这种状态就是被禁止的。


79

严格说来,“少女”是一种无肢体动物,是一种靠想像力即兴生成的短暂的动物。在词语中,少女是一个几乎不能被有效使用的名词。


80

  声音是符码的最高形式,也是符码最有力(和最有破坏力的)的形式。在它的面前,所受者的主要反应是“顺从”,所以当猫的声音传来时,四边形里的鱼会瘫痪。而这种形态转换为行动比如猫扑过来时,所受者(鱼)会激发出最大的身体潜能抵抗(避开)。在少女那里,梨花也是有声的,“白”是一种让她惊恐万状的“声音”。“白”也是一种教诲,在压迫着她的喘息。人类一切最难以精确传递的内心符号往往要以最极端的声音形态(哭声)来表达;而“谛听”则成了净化内心最直接的手段(如倾听“流水”和“松涛”等)。声音呈现,逻辑障碍立刻壁摧瓦毁。但同时毫无疑问的是,能发出“声音”,乃人类最大的弱点之一,为了让内心符号能以声音的形态传播,莎士比亚不得不把众多深重的“隐喻”浅化为拙劣不堪的“明喻”(在诗以口诵的唐代,李义山所做的正好与莎士比亚相反)。也因为如此,永远不要把“你倾听的”当成“你识破的”。


81

我至今是个一无所悟的白痴,标志之一是“总在用陈述句来毁掉这个世界”(不是少时的疑问句和老来的感叹句。疑问句和感叹句,是使世界建立起来的句式,是使世界呈现色彩的句式。惟陈述句能毁掉它所总结的这个世界)。陈述句是“到来的”,更是拒绝的。而“悟”,也不再是我的方式。渐悟不是,顿悟更不是。因为不再有什么力量是外在的。连四边形和梨花(见前述)都不过是我体内的东西。我拿来就用,因为不再有什么外力能控制我了。“我”也被我拿来就用。


82

世界上只有两样东西。一样叫狗屎,一样叫菩提。

并无天赋的权力让你择一而居,辩证法往往让你误以为你是区别于它们并给它们命名的“第三样东西”。狗屎回避的是菩提。菩提回避的是自身。狗屎和菩提,我拿来就用。这多么可笑,多么否定,又多么地难以描述。


83

放眼看去,大地上的一切都是答案。落日是一个答案,绳子也是一个答案。“它们在回答些什么?”,这个疑问始终只存在于那些依赖提问才能活下去的白痴心中。他们是“一个”灼热的人,而不是“一群”灼热的人。

他们的悲剧性在于,顺着一根绳子的远行,往往再也回不到绳子那里。


84

在我的眼里,梨花是慢的,但慢得还不够。

我们各自的“看见”,也在各自的障眼法中。在时间系统里,花开到花落的长度,完全等同于我从生到死的长度。一丝一毫的逸出也没有(轮回正是如此地完整),这得听命于纯粹理性的安排。它被关闭在花的形状中,我被关闭在人的形状中。我们唯一的沟通在于我们都被关闭在“一个词”中。我们只有在语言中交媾才能互相“看见”。在演化为视觉的空间系统里,她把她的蓊郁交给我。她把她的摇曳交给我。她把她的颤栗交给我。我把我的第一个陈述句交给她。我把我的最后一个陈述句也交给她。我们都不能从关闭着我们的形状里“走出来”,我们死死地抱着“自我”在那儿笑。梨花白了,正是陈述句形成之时。

是的,她慢得还不够。如果她不动,她就是无坚不摧的。可惜它在“慢”着,它只能做“那被摧毁的”。对我这样的人,我需要确信世界已经存在着最少一种完全不动的东西。


85

聒噪的,即是低下的。

只有梨花对应它自己时,才是唯一的例外。


86

背叛的意义完全不在于它所否定的那个东西。“背叛”本身的斑斓才是真正蛊惑人心的,它所推翻的那个东西只是她的道具,只是一个寡淡的影子。真正的天才只在迫不得已时才拿起背叛这种武器,且视之为恶疾。如果背叛是三角形的,锋利的,其实它只是包含,而且是不被理解地包含在肯定形态的四边形之中。


87

我们在眼睛的指导下步入岐途。

难道步入岐途不是我们的目的?岐途是灵性的。岐途之存恰是对生命力最大的肯定,最根本的肯定。我们心灵对岐途的纠正往往像一出充斥着雾气的闹剧,这或许正是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汉语赐予我们的一幅特殊图轴。岐途就是不断偏离自已又永远肯定地活着,像李商隐的“断无消息石榴红”般孤立地活着。


88

将要发生的,其真实性超过那些已经存在的。所以,“虚构往日”之慰藉不能放弃,“解构明日”的刀不能离手,“重构今日”的乱拳不能停下。


89

看梨花,嘴角流血,什么也不说。

从数学角度,以上述诸状态能建立6种“三段论”。哪一种顺序的排列才是宿命论的?此实践的基点是:宿命论者眼中的梨花最为洁白(世上并无真正“独立性”的物象,呈现者总是附合着描述者,两者都不能充分地满足对方),所以宿命,皆因“不敌其白”又“不废其白”。


90

清晰:我所目睹的一切多么叫人倦怠。如果我所持有的混乱,不是打垮“我所目睹的这一切”而只是打垮我自己。请不要将此“混乱”等同于否定。“否定”从来就不是一种论断。


91

傍晚,踢着树叶回家。我能踢到的树叶,满怀喜悦地进入我们的相遇中。在某种预设的逻辑中,它甚至是主动的,迎着我的脚就凶狠地扑过来。

“这种逻辑”使我们内心的松柏常青。


92

“他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在某些人那里,这完全不是个“偶然性”事件,他的死与前世的某种恶因有关,这“死”是一个预设框架中的结果,而制造祸端的车子也是负载某种“使命”而来。在这个范畴之内,报应从来就不是“弹别调”而有着冰冷的必然性。我从不妄言这种全面颠覆偶然性的“报应说”对我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至少它使物有了新的“物性”,这种物性是“非现存的,可逆的,因果之中的”,所有的物也都是“演义的”。一切物与事件,都是为了维护必然性这块不能被超越的、牢不可破的磐石。景物(符号)之深度因此而生。这也是语言作用于人生之最基本的一种。


93

我所看到的,都是心灵所剩余的。


94

我所描绘的,本质上都与我有着“深深的敌意”。今天下午我在白纸上画下一个四边形和一只蜘蛛,蜘蛛的颤栗使四边形出现轻度的变形。是的,我描绘了一个现象,我对这个现象潜存的“要义”一无所知。我唯一懂得的就是:单纯的现象学描述永远只是心灵的“伪迹”。


95

过度的依赖间接经验使我们“观看”和“倾听”大大削弱了。我们目睹的月亮上有抹不掉的苏轼,我们捉到的蝴蝶中有忘不掉的梁祝。苏轼和梁祝成了月亮与蝴蝶的某种属性,这是多么荒谬啊,几乎令人发疯。我们所能做的,是什么呢?目光所达之处,摧毁所有的“记忆”:在风中,噼噼啪啪,重新长出五官。


97

如果自我从“非我”中审视它自己或者当它向“非我”跨出一步时,我的结论是,并没有“任何东西”扩大了一丁点,当然也没有任何事物收缩了一丁点。清晰的“界线”纯属幻觉,却又让我们倾毕生之力去保护它的合法性,以致它珍稀到了“别人完全不能进入的地步”。



98

思想必须像绞肉机一样清晰地呈现出来。把这台绞肉机置于修辞的迷雾中,要么是受制于思想者的无力,要么是一种罪过。

让绞肉机自身来说――-而不是由你来转达这个声音―――“瞧,我在这里”!

以“思想着”和“共享着”的状态来克服对这个时代至深的恐惧。


99

每一个盒子里住着一个梦想家。但梦想家与盒子之间,是不能对话的。

我有时在想,到底是什么诞生了卡夫卡?他看到异常严密的官僚机制像织成这盒子的纤维一般,根根绞索让他窒息又尽享窒息的涕泗之乐。不是盒子上密布的绞索诞生了卡夫卡,而恰是“印在卡夫卡眼球上的绞索”诞生了卡夫卡。什么样的隐身术(甲壳虫)能遮蔽(盒子的要义)这个人?能遮蔽他的语义?当他已成为“遮蔽”本身。


100

我不可能在“那里”,我又不可能不在“那里”。当“那里”被我构造、臆想、攻击而呈现之时,取舍的谵妄,正将我从“这里”凶狠地抛了出去。


101

以般若之固,现微变之行。五度有戒定位,刹那之中,三步以内,额头抵达像“善哉”一样发亮的河水。


102

我们这个时代的要义正在于“以速度消灭深度”。当鬼魂被科技证明只是一种“暗物质”时,幽深的乡村被剥皮了,多少的附着物、沉积物,像它所含的“畏”一样随之荡然无存。当我们被以“光年”计的速度送达某种星球时,“那里”只不过是一个平铺着的白纸的末端,又有什么新奇可言?科技对世界之诗性的剥夺,像政治的“极权之美”一样显现的是灾难自身:加速赴死和“无物之欢”。


103

幸福是语言(符码)或符码记忆造成的一次条件反射。

像檀渊遇上刘皇叔。谁知道他一跃而过,是入世的一跃还是遁世的一跃?语言――这座无所不容的避难所就伏在他的破棉袄上。


104

我是一个疆域已止的空想社会主义者。跟我能够归类的动物是:在电线上烤红薯的麻雀。旷野生雨,它们的心被烤熟的红薯磨得发亮。从未被种出却无端遗落于此的薯类,是这个跋扈者的早餐。


105

怀着献身的愿望将这具身体坚持到死了又死、再无可死之时,让符号至少是一些诗句来转述它从未真正表达出来的至深愿望。

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节制。


106

“鲁迅等于林语堂”;“四边形中的猫等于梨花”;“拒,等于偶然”。当概念不在它自已的位置上时,区别它们的尺度便意义尽失。当我说“此”,当我说“彼”:由此及彼,动不能达,梨花之璨。


107

当猫在四边形中吃罢鱼儿出来(见前述):它看见河中每一条鱼上,都笼罩着一个不可撤销的四边形。梨花也是四边形的。白,也是四边形的。它恨自已不能像吃尽鱼皮那样吃掉四边形:直至所有的鱼都患上一种四边形的病。

这就是“传统”一词在当代遭遇的岐义。这也是大愈之后的河岸。

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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