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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他刚去世,仵作非说已死八年,半年后再查才知他诈死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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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魏康允是微服来到眉州的,作为寒门学子清流一派,魏康允的官运实打实不算亨通,毕竟无根无基,却也靠着卓绝的政绩,在县级摸爬滚打了十余年,才有了今日。

按说,他升任眉州知州应是半月后的事,此番未通达任何人便来了,实属因为这官缺不是一开始就落在他头上的。头先那位,与他说起来还有些渊源,姓张,字怀先,是他同科的进士。

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死,新官上任,在这眉州知州的位置上还没坐两天就出事了。

听说那日张怀先顺着河流飘至下游才被人发现尸体,又有人目击,亲眼见张怀先如魔怔了一般,嘴里念叨着什么,从上游一跃而下,投了江而亡。

“老爷,这眉州知州实在不是一门好差事……您还没听说吗,头先那位张怀先张大人,虽说是自己跳下去投了江的,可暗地里,大伙儿都说张大人是被杀的,凶手另有其人。”

魏康允此行只带了一名随从,是跟了他十多年的同乡,因而与魏康允说话也少有顾忌,是真心为他抱不平。

魏康允早有猜测,怀先死得蹊跷,这才在上任前暗访眉州,如今听随从这么一说,当即问道:“此话当真?那凶手可捉拿归案了?”

那随从看着有些不安,早春料峭的风一吹,更让人打哆嗦,“凶手抓不得……”

这倒让魏康允纳闷了,“为何抓不得?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戕害朝廷命官如此大罪!”

“那是因为,因为……凶手已经死了!死了得有七八年了!”

魏康允一愣,当即摇头,“不对不对,魏三,你这话说得不对。怀先死于去年腊月,不过三月前的事,你怎么说杀怀先的凶手已经死了七八年?难不成杀人凶手还是个鬼?”

那魏三哭丧着脸,“我的大老爷,您有所不知,可不就是个鬼吗!这知州为何官缺?先前那位知州,姓沈名遇,在此七八年,说是勤政爱民,实属不算有才干,却也矜矜业业无甚功过,却于去年七月,恰是中元节那日,让人发现沈知州不在府上,您猜是在哪?”

魏康允微微皱眉,以己度人,“不在府上,约莫便是在公堂案牍前。”

魏三点头称是,“可不就是在公堂案牍前吗,很是勤勉,然下人却发现,沈知州只是坐在那一动不动,上前轻轻一推……沈知州竟死了!身穿着官服坐在那的,早已是白骨,可这世上哪有人一夜化白骨的,再让人一验,那白骨少说也死了七八年。”

因而有人说,那位沈知州早在七八年前赴任时就已经死了,常有伥鬼死而不自知,那沈知州便是这样,照常赴任,直到去年中元节,阴曹地府才发觉异样,将沈知州连夜押走了。

那死去的沈知州突然发现自己早已死去七八年,自然不甘,因而阴魂不散,又见上头派了新任知州取而代之,自然不愤,相传那位赴任的张怀先大人并非自己跳下投江的,是让那阴魂不散的沈知州推下去的,临死前旁人见他自言自语,实则是在向后头的沈知州讨饶来着……

“一派胡言!”魏康允自然不信这些鬼祟之言,“本官出身寒门,官家决心整顿吏治,我等承蒙圣恩,便是官家手中的剑,怎可信鬼神而退怯?魏三,你若怕了,且在外头候我,本官这就去会一会,那所谓阴魂不散的沈知州!”

说罢,魏康允便独自推州府门而入,说也奇怪,这州府萧条,竟连个看门的也没有,一路上不见半个人影,魏康允哼了一声:“果然是无稽之谈!”

可就在魏康允打算调头往回走之时,眼角的余光忽然一瞥,便隐约见一身穿州府官服的人影正端坐在堂前,身边空无一人,魏康允脚下一顿,只觉阴风阵阵,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继而便听到那阴测测的声音满含怨恨,“堂下何人,可是也要将我赶出这眉州……”

“鬼,鬼啊……”

本是在外头等候的魏三听到自家老爷这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不由得浑身一颤,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冲了进去,继而便见到……整个州府空无一人,唯有,唯有魏康允一人,吊死在大堂横梁上,死之前,双眼突出,满面惊恐……

魏三双腿一抖,吓得挪不动腿,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鬼,鬼啊……”

2

宫中。

当今在位者尚俭,虽春寒未消,却也早早撤了银炭地暖,因而殿内是有些冷的,赵均半坐卧于软塌上,手里抱着个汤婆子,才勉强不让十指冻僵,好方便翻阅折子。

顾衍之长身玉立,眉目恭顺,将汤婆子又灌热了些,才给天家换上。

“朕老了……”赵均轻叹了口气,“往年这个时候,朕非但不觉冷,骑马春猎不在话下……”

“陛下正当盛年。”顾衍之温声劝慰道。

赵均摇了摇头,不再提此言,转而问道:“衍之,今日你在朕身边,可看清楚了?时密元一说告老还乡,他们面上精彩,有人欢喜有人忧。朕不得不恳切之言挽留,时密元再称年老体衰难事君恩,两相往来,留下荐言书,倒是将朕置于骑虎难下之地。他时阁老人不在朝,耳目手足犹在……”

“臣一介内宦,不敢妄言朝堂之事。”顾衍之恪守本分,低眉顺眼。

“直言无妨。”赵均侧眸扫了顾衍之一眼,眉目少了几分在朝时的凌厉君威,倒多了几分长者的宽容随和,“朕心里窝着气难消,若连你都在朕面前也言三分留七分,朕还有什么指望?玄妙司既交予你手中,该知朕是信你的。”

时密元虽告老还乡,但官家依然对其圣宠不衰,时密元离京前为官家留下荐言书,所举荐的人,官家也一并重用了……

顾衍之思忖片刻,道:“旁的先不说,留不留用,留用多久,来日方长,左右不过看陛下的意思。时阁老举荐郑清之郑大人为右相兼枢密史,祝民生为参知政事,陛下留用他二人,是陛下圣明。”

“哦?你不觉得,朕是迫于无奈,才顺着时密元,重用他二人?”

顾衍之微微笑道:“郑清之虽为时阁老举荐,但其曾为陛下之师,此次陛下下令亲擢台谏1,郑大人是站在您这边的。至于祝大人,虽为时阁老之婿,不失为实干者,陛下用人唯贤,乃陛下圣明。”

“你惯会宽慰朕。”赵均面色稍缓,微有笑意,“那你说说,朕要整顿吏治,你若是那些言官,他们在朝堂上说朕圣明,究竟是是面上恭顺,还是心悦诚服?”

“陛下下令,往后如缺州县官,须由现任官出阙,不得官吏摄权2,在朝宰执、台谏、侍从及在外的监司、帅守不得徇私荐举。且那些未历州县官者不得入朝为朗官,已在朝为郎官也必须补上这一任。臣以为……”顾衍之恭顺道:“陛下此举,当有效解决官缺问题和徇私问题,臣心悦臣服。”

赵均打鼻息里轻笑了声,眼底却骤然一冷,并没有给顾衍之这个面子,“你说你心悦臣服,朕却听说,短短数月内,派往眉州的两任知州都死了。怎么,没了他们举荐,去的就都是短命鬼了?”

说到这,赵均口吻一缓,“衍之,你代朕去看看,戕害朝廷命官的,若是人拿人,若真是鬼,哼,就将鬼拿来给朕看看。”

“是。”

见顾衍之从不推却,且素来恭顺,赵均的面色和缓了不少,又与他闲谈道:“朕近来听了些闲话,后宫的娘子们也多谈论你家中那位,都说她是奇女子,前些日子临安府的那桩案子,听说也多亏了她,太子对下人管束不利一事,朕已让皇后好好说太子了。你家娘子,不愧是张庭正带出来的女弟子,出身虽卑微,你也要好好待人家。”

说起赵玉卿,顾衍之的嘴角微有笑意,“是。”

赵均看了他一眼,也笑了,“朕知道你近日在不快什么,旁人那些闲言碎语,你只当耳旁风便是,那些个文人的嘴,有多刁钻,你也知道。”

赵均说的是近来有人于坊间大肆论起朱子之言,说“古人置宦者,正以他绝人道后,可入宫。今却皆有妻妾,居大第,都与常人无异”,以讽刺身为天子内臣的顾衍之大摇大摆携妻室之手出入街市。

顾衍之微微一笑,温雅柔和,如雪如云,“臣从未放在心上,我这样的人……承蒙内子不嫌弃,已是修来之福,他人之言,已不重要。”

赵均点了点头,安慰道:“听闻前时你家夫人回乡探亲遇寇,受了惊吓,这才刚接回临安,朕又调你出远门……好在,你此番去眉州,你夫人娘家应是眉州辖下的丹棱县吧?你此行且将夫人带在身边吧,省得你记挂。”

顾衍之笑道:“是。”

3

赵玉卿在府中也无翁婆需要她侍奉,因而常睡得晚,顾衍之也纵着她。

此番醒来,女使习以为常入寝屋侍奉她起身,只是要比平时更催促一些,说是官人下值回来了,正在正厅等她,让夫人收拾一下便去。

赵玉卿抬头看了看天色,才近午,有些奇怪,“他不是才回宫上值?”

这么早就下值回来了吗?

“奴婢也不知道呢。”女使催促着她换了身蝉翼罗衣金钗坠,又换了双便于出行的褚色提花罗翅头鞋,才将赵玉卿请到前厅,顺带着,还替她收拾了几身衣衫于包裹里,厨房里还备了不少吃食装在食盒里,都是赵玉卿爱吃的,阵势浩大。

到了前厅,才发觉不仅顾衍之在,就连长风和观今也都在,顾衍之对一脸茫然的赵玉卿解释道:“官家近来有些烦心事,命我等前去疏解,顺带取道丹棱县,我特意回来接你一道出发,待忙完了手头的事,便陪你回家拜见岳父母。”

听到顾衍之提到“岳父母”,赵玉卿的眉头着实跳了跳,却又不好明说自己已丝毫不记得自己娘家乃丹棱县,更把自己还有爹娘的事给抛诸脑后了。

一路上,赵玉卿心里憋着事,颇有些坐立难安,自打她确认那张下令杀她的密函乃出自顾衍之手笔后,总觉得……顾衍之的一言一行都在试探她是否失忆,是否知道他的事,又知道多少,否则怎么会突然说起要带她回娘家省亲的事?

顾衍之也不知是不是看出来了赵玉卿的异样,“无意间”说起了此行往眉州的事,“此行去丹棱县之前,我们还得在眉州州府停留几日,也不知夫人听没听说过,眉州两任知州,皆在到任不久后丧生,一个投河,一个悬梁,民间流言四起,说他二人并非自尽,乃被鬼祟所杀,官家命我们前往,正是为了彻查此事。”

“是为了这事?”赵玉卿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好似信了,顾衍之此行确实是公干,因丹棱县属眉州下辖,因而才顺道带她回家省亲的。

一路颠簸到了眉州,顾衍之此行不算大张旗鼓,只带了长风和观今,另几名随从,但也不算藏着掖着,因而眉州下辖五位知县早早收到消息,京中派人来查张怀先、魏康允两位大人丧命之事,此刻顾衍之的车马才刚踏入眉州境内,五位知县便已等候在此了。

“下官冯保,彭山县事,在此恭迎大人。”

率先来迎的是彭山县事,乃一花白胡子的老头,看着也快到退下的年纪了,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很多人这一辈子,可能也就做到了县太爷便退下了。

“下官高崖松,丹棱县事。”

在随其后,便是洪稚县、丹棱县、青神县的县事上前迎候,因那高崖松是丹棱县的父母官,也算赵玉卿娘家的父母官,因而她才额外多看了他一眼。

顾衍之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又见除却四位知县外,唯独不见眉山县事,方才觉得奇怪,淡笑着多问了句:“怎么不见眉山县事?”

“大人有所不知,眉山县事曾应曾大人恰巧有恙,来不了,派了县丞马三前来,大人若要问眉山县的事,可以问马三。”那叫冯保的老头说话时,指了指跟在他们四位后头那尖嘴猴腮的中年人,就是眉山县的县丞马三了。

看冯保说起眉山县时,神情颇有些不屑,来之前顾衍之大概也听说一些,冯保所辖的彭山是最偏远的,且他一把年纪了,也只做到了彭山县事的位置。那位没露面的曾应,年纪轻轻却管着最为富庶的眉山,且还颇得已故眉州知州沈遇器重的,心里有不平也是难免,言谈之间无非是在说那曾应不识好歹,连顾衍之来了,都敢称病不来,只派了个小小县丞敷衍了事。

顾衍之看破不说破,正待此时,忽听得身侧的赵玉卿腹中传来一阵咕噜的声响……

“嗯……”赵玉卿一本正经地沉吟片刻,内心好似在说……就没见过人家肚子饿吗?

顾衍之这才笑了,“内子舟车劳顿,想必是饿了,旁的先不说,顾某先同内子与一众亲随用过了饭再谈。”

冯保这才回过神来,忙安排道:“顾大人和夫人一路辛劳,下官等人已为顾大人安排好下榻住处与酒楼包房……”

“不必了,”顾衍之淡笑着打断冯保的话,“难得陪内子回一趟眉州,顾某还想着随她到处走走,诸位大人不必陪同了,公务之事,若有需要诸位帮忙的,稍后顾某会派人请各位大人,绝不与诸位客气。”

顾衍之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四位县太爷与一位县丞也不好再陪同,顾衍之命一众亲随自行安顿,连长风和观今都没带,只带着赵玉卿去了最为热闹的东市觅食,二人不紧不慢的,倒也自在。

“听说两任新来的知州还没正儿八经上任就死了,京中专程派人来查此事,也不知道会派谁来……”

边上的食客不知顾衍之身份,大概是从哪听了小道消息,知道会有人来,却不知道来的是谁,因而倒也不顾忌与友人私下闲谈此事。

赵玉卿抬头看了顾衍之一眼,顾衍之意味深长地伸出食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堂而皇之面不改色地也做起了道听途说之徒。

“不是说,是去年中元节死去的沈知州做了伥鬼,杀了那两位前来继任的大人吗?”

“前两个都死了,怕就怕,京里再派个人来,还得出事……听说那位沈知州的孤魂凶恶得很。真可惜了,活着的时候挺宽和的,怎么死了如此凶恶?”

“谁说活着的时候……不是说,沈知州早在七八年前就死了,这几年在任上的,一直是死而不自知的伥鬼吗?去年中元节才让阴曹地府发现了,给带走了。”

顾衍之听着听着,适时插嘴问了句:“你们说,那位沈知州被阴曹地府带走前,很是宽和?”

边上的人只当顾衍之也是清闲多事之徒,很自然地搭他的话,“也不知该怎么说……虽也没设么政绩,但人还是不错的。有一年不是大雨冲堤了吗,沈知州正带人视察灾情,为了救人,还差点被冲毁的桥堤压死,好在也没出什么事,只那条腿,养了有一年多才好利索。”

4

顾衍之就这么带着赵玉卿觅食闲逛,直到天色将暗才回到下榻处,回来时,那四位县太爷和眉山县丞仍在矜矜业业候着他,说出了张怀先和魏康允两位大人的事后,唯恐天家御使再出什么问题,强烈建议顾衍之一行人下榻在他们安排的住处,好方便他们派人保护,以免鬼祟作恶。

“不必了,顾某住在这挺好,更何况鬼祟之言,实乃无稽之谈,诸位大人不必多虑。”

各位大人又说准备了酒菜和消遣,他们穷乡僻壤地,京中来的人自然都是贵客,因而丝毫不敢怠慢。

顾衍之无奈笑道:“官家此次连公差带私假,统共给了十五天,顾某与亲随来回路上且就要耗去十天,中间也就五日可用,早些办完正事,还可早日带夫人回家省亲,在家中多住几日。旁的消遣就免了,诸位若实在要谈,就谈正事吧。”

见顾衍之态度坚决,冯保这才拱了拱手,“既如此……张大人与魏大人尚还陈尸于州府衙门,不知顾大人要先验哪个?”

顾衍之摇了摇头,“先验去年中元节于堂上坐化白骨的沈遇沈大人。”

顾衍之这话一出,几位县太爷皆吓了一跳,但也不敢多说,只齐齐道:“是。”

“听闻沈大人生前也算勤政爱民,在位七年官声尚佳,顾某也想顺道看一看沈大人在位时所经手的公文账册。”

“这……”冯保并未马上回答,而是看向那位眉山县丞马三,好似颇有些迟疑。

那马三也很是为难,支支吾吾道:“沈,沈大人在位七年半,所经手公文,公文账册……数不胜数,着实繁杂,莫说大人只有五日可用,就是再有三两个月,怕是,怕是也看不完……“

顾衍之微微一笑,看了眼身侧的观今,“正是因为账册公文堆叠如山,所以本官才带了能人来。旁的不必多虑,观今,你此时就去一趟州府查阅账册公文吧。”

“这……”

顾衍之都说到这份上了,马三仍面色古怪,多番迟疑。

这倒把观今给气笑了,“我可是忍你们很久了,我要看眉州府经手的公文账册,你们老看眉山小小县丞做什么?难不成一个小小眉山县,还管起偌大一个州府的事来了?”

被观今这么一说,那马三也不敢多嘴了,只好恭恭敬敬答道:“小人不敢。”

“顺道……”顾衍之又“顺道”了,那马三一听这俩字就直冒冷汗,方听得顾衍之缓缓吩咐身侧面冷挺拔的青年道:“长风,你去探望探望身体有恙的眉山县事曾应,看看病得重不重。”

“大人……”马三满脸冷汗,硬着头皮开口。

还没开口呢,就让观今给呵斥了回去,“怪不得小小眉山县丞如此尊卑不分,越权用事,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们眉山县事,曾,曾什么应的,好大的架子!我们顾大人亲自派人前去探望,还见不得了?这是比天王老子还大的架子……长风,你拉扯我做什么,我还没教训完呢,哎哟,你扯着我衣领了,勒得慌……”

“闭嘴!”梁长风黑着脸,低斥了一声,终于将有闲工夫在那动嘴皮子的观今给一道拉扯了出去。

可算是打发走了诸位县太爷,顾衍之同赵玉卿一起,带了几个随从,连夜去了沈知州的坟前,让人把下葬了大半年,又称死了七八年的陈年白骨给挖了出来。

都化白骨了,着实看不出什么,只是看着着实像死了很多年的。

“难道真如传闻那样,是死而不自知的鬼祟做了这眉州七八年的官?”赵玉卿都有些纳闷了。

顾衍之虚心请教道:“依夫人看,这白骨能验不能验?”

“也不是不能验。”赵玉卿答了一句,便利落地跳下了坟坑,这么一验,方才微微皱眉,“只怕这具白骨并非死去的沈知州。”

“夫人何出此言?”顾衍之微微弯起嘴角,也看不出意外之色。

赵玉卿方才擦了擦手,上来,“还记得在东市时,那些好事者说什么吗?这沈知州虽算不上政绩突出,人却还算宽和,曾为救人于堤下,险些丧命,尤其一只腿,养了一年多才好。”

虽不知是哪只腿,但需要养一年多才好,多半伤了骨头,而眼前这具白骨,哪只腿骨都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因此赵玉卿才怀疑,眼前这具白骨根本不是去年中元节死于堂上的沈知州。

确切地说……沈知州死没死,他们谁也不知道,反正眼前的白骨不是那个当了七八年眉州知州的沈大人。

他刚去世,仵作非说已死八年,半年后再查才知他诈死脱身

“反而,此人脊椎断裂,我疑他是遭外力重物敲击而死,抑或是从高处坠伤丧命。”

“若死的不是沈知州,那么沈知州又去哪了……”顾衍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见天色已晚,赵玉卿定然累了,方才道:“今日先到这吧,我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再看看另外两位大人的尸体。”

5

顾衍之与赵玉卿回到住处时,已是深夜,皆觉得疲累,观今却埋在那堆叠如山的账目里,越看越精神,精神到后头,索性兴匆匆地跑来,敲开了顾衍之的门。

“大人,如您所料,眉州的账册果然有问题!”观今将脖子上那枚小算盘拨弄得噼里啪啦响,“我只看了冰山一角,便也查出出入,进出项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价目与数额却超出常理,略略一算,那沈遇手脚不干净啊,我看勤政爱民多是假象,其中贪墨数额巨大,光一年涝灾,就侵吞赈灾款不下百万两。”

打和赵玉卿从沈遇的坟头回来,顾衍之就猜到这个结果了,微微弯起嘴角,意味深长道:“看来,是那位沈大人利用知州职务之便,敛财巨额,这才来了一招金蝉脱壳,拿死尸代替自己,从而诈死脱身。”

“那位冯保年近甲子,也才做到知县一职,沈知州熬到知州之位实属不易,怎么会为了钱财放弃仕途?”赵玉卿面色严肃认真,“再者,一大笔贪墨,除非事情败露有性命之危,才会使一招金蝉脱壳……”

这倒是提醒了顾衍之,顾衍之点了点头:“玉卿说得在理,此前风平浪静,贪墨一事既未败露,沈遇着实不需要来这一招。”

“你说,会不会我们所查验的那具白骨,便是真正的沈知州?他颈椎断折,有坠死的可能,也许那沈知州早在多年前的赴任途中就已失足坠死抑或让人谋杀,有人拿了他的文书和身份,李代桃僵,做了这眉州知州。”赵玉卿提出大胆的猜想,尽管她说这话时依旧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但那琥珀色的杏眼却是明显地一亮。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沈遇”在位七年大肆敛财,而后一招金蝉脱壳,也算是明哲保身,消失得无隐无踪。

至于他所敛下的财富,可能当时就埋在某个隐秘的地方,抑或是金蝉脱壳后,再慢慢地运出去,神不知鬼不觉。

顾衍之看着赵玉卿谈论案情时,眼眸有光,灿若星辰,便也笑了,眸光温柔,顺着赵玉卿的话道:“也许,是让玉卿说中了……”

正待此时,被顾衍之派去“探望”病中的眉山知县的梁长风也回来了,不出所料,长风摇了摇头,“属下并未见到曾应,府中下人说,曾应在我们抵达当天一早便带着妻儿出门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让人对外只说他病了。”

默了默,长风略微低头,冷笑了一声:“还有件怪事,我潜入州府档房,查到曾应在半年多前曾调阅过观今正在查阅的那些账册和旧卷。”

半年多前……恰是“沈遇”出事前。

“还有件趣事……”

观今受不了了,骂道:“长风啊长风,你就不能一次说完吗!你以为你在说书呢,还一件趣事一件趣事地说……”

梁长风没理会他,只说正事道:“那沈知州死后,留下寡母与妻儿,这半年多来,曾应皆会从私房拨款,奉养那一家子。”

实在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长风才刚提起曾应一直奉养着沈知州的寡母妻儿,那沈知州的遗孀便在这样的深夜,孤身找上门了,也不知她是从哪打听的,顾衍之一行人就下榻在这里。

长风与观今皆噤了声,顾衍之让人将人请了进来,那沈遇遗孀看着憔悴,年纪约莫三十来岁,看着却有四十。

顾衍之请了她坐下,妇人坐下后,看着顾衍之,又看着顾衍之身边的赵玉卿和长风、观今,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有顾虑。

“沈夫人不必担忧,他们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不妨直言。”顾衍之看出了妇人的不安,出言安抚。

“没,没什么,我是,走错了地方……”

也不知为什么,妇人深夜造访,欲言又止,权衡再三后,却又选择了退却,含糊了几句话后就匆匆要走,顾衍之也实在没有强将人留下的道理,也只能随着她去了。

“奇怪……”观今摸着下巴,这个妇人着实奇怪。

“是有些奇怪……”赵玉卿也是若有所思,随即向顾衍之提出道:“明日我们先去拜访沈知州的遗孀吧,随后再去查看两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大人的遗体也不迟。”

顾衍之自然应承。

6

次日一早,顾衍之同赵玉卿一道去了沈知州的寡母遗孀住处,叩门许久却不见有人应答,只好破门而入,才发觉一家子的衣服细软已经尽数被搬空了,只剩下一座空宅院。

“看着,这一家子像是匆匆搬离的。”观今也觉得奇怪,他们来得够早了,这一家子若是搬离,也只能是昨夜连夜搬离的,可为什么要突然举家悄无声息搬离呢?

长风从外面回来,冲顾衍之摇了摇头,禀报道:“向邻里打探,也无人知晓他们是何时离开的,想来是在众人深夜熟睡时。”

“不对,搬离只是假象。”赵玉卿摩挲着指腹沾起的干涸血迹,一碾,便碾成了粉末,这是从墙地缝隙中找到的,说明此地曾被人打扫过现场,自然衣服细软被搬空也是所造假象,“她们怕是……已然落入贼人手中,生死未卜。”

沈知州的遗属为什么会被人盯上,恐怕是因为昨夜沈夫人去找过顾衍之的缘故,她该知道些什么……

顾衍之默了默才开口:“眉州的水比我们想象中要深。”

“大人,已是辰时。”长风出声提醒。

“未免打草惊蛇,还是不要失约的好。”顾衍之温言道:“走吧,他们应该已经在等我们了。”

到达州府衙门时,四位知县与眉山县丞已在此等候,张怀先和魏康允两位大人的遗体也被白布盖着,置于堂中央。

那位张大人死于去年腊月,如今也才开春,因而尸身的腐败还不算太严重,赵玉卿看过后,又按了按尸身肺腔便收了手,“不必细看了,尸身脚后跟有磨损,面颊肿胀,肺腔未见淤积,说明投江前就已经死了,死因应该也是窒息,而后才被人拖至江边弃尸。”

赵玉卿为张怀先盖回白布,又绕到魏康允那一侧,魏康允被发现时是被吊死的,因而赵玉卿只细看了魏康允颈部的勒痕。

“颈后一道淤痕延伸至耳后不见交叉,然就算自缢也有少数人勒痕不相交,但绝不会出现两股色泽截然不同的痕迹,虽大部分重合,但隐约可见尾端有些许分叉,分叉部分曾白痕,是让人勒死后再吊起。凶手很谨慎,没有造成明显多道勒痕,但也难保完全重合。”

赵玉卿起身,净手,看向顾衍之,“二者皆是他杀,伪造自杀。”

“怎么和眉州此前呈上的案宗不一样?”观今来之前就看过这两卷案宗了,自然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

冯保等人面露茫然,皆齐刷刷看向在场官职最小的眉山县丞,这倒把观今逗乐了,“你们都看他干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眉山县丞才是你们知州呢。”

冯保苦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州府呈递的公文卷宗,都是眉山县事曾应最后定夺的。”

曾应不在,他们只好看向县丞马三。

观今越发诧异了,“一个知县如何能定夺州府文书?”

冯保越发苦笑,“沈知州在世时,曾大人本就得沈知州器重,想曾大人初来乍到不过两年就能得沈大人如此器重,的确算是年轻有为,沈大人离世后,上头就让他暂代州府事务,说是之后会有知州和通判赴任。这不,等来了两位知州大人,都在这了……”

冯保说的是躺在白布下的那二人。

7

顾衍之点了点头,方才将昨夜他们验过沈知州尸骨和观今查出账目有出入存在严重贪墨的事告知他们,“看来,真正的沈大人果然早在七八年前赴任之初便已丧命,这些年来假知州李代桃僵,曾应确有才干,才颇受器重。”

既是冒名顶替,假知州自然没有真才实干,需要重用有才干且听话又毫无根基的年轻人,而曾应便是最好的人选。他也的确有才干,否则也不会暗中密查假知州,想来也是发觉了冒名者的异样,又查出账目出入,知那假知州不仅毫无才干,冒名顶替,还疯狂敛财,这才生了异心……杀假知州,将所敛银财据为己有,摄州府权,又布鬼神说……大多官员是不愿接这烫手山芋的。

“我听闻曾应长期奉养沈家遗属,大约也是为了全了自己知恩图报的好名声,也是自信自己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闷声发大财。”顾衍之意味深长道:“昨夜沈夫人来找过我,今早便已全家蒙难,此举,令人深思。”

冯保等人闻言大惊:“什么?沈家遗属蒙难了?”

顾衍之点了点头,“昨日顾某便已派人前往曾府探病,曾应称病,却不在府中。谨慎起见,顾某早已派人去探寻曾应去向,算算时辰,该有个结果了。”

顾衍之的话音刚落,便有手下向长风低语几句,长风这才向顾衍之禀报道:“大人,找到了。”

顾衍之点了点头,也低声嘱咐道:“长风,你亲自去一趟,务必将眉山知县曾大人追回。”

长风低头称是。

8

梁长风快马加鞭,于山道将曾应截下。

同曾应一起的,还有他那位身怀六甲的夫人,因夫人月份大了,故而赶了马车,走不得太快,这才让长风半道追上。

见自己被长风带人截下,曾应的神情既意外,又不觉意外,好似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只苦笑着朝长风拱了拱手,又指了指山道一侧山民废弃的茅草屋,“贱内身怀六甲,还望大人体恤,切莫吓坏她。曾某绝不半道再逃,只求大人准许曾某单独与贱内到里面谈谈,安顿好后事,便随大人回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梁长风本就不欲为难他,更何况也不忌惮一个读书人能有什么大动作,能在他眼皮底下逃到哪去,便也应允了他,又命人将茅草屋围守,便候在外头。

不知是过了多久,便见那挺着大肚的曾夫人步履踉跄地出来,面色苍白,眼眶通红,险些站不稳。

长风面色一变,“他人呢!”

妇人未语泪先流,直接哭晕了过去。

此刻长风的面色十分难看,令人破门而入……果然便见,那曾应用麻绳将自己吊死在了茅草屋里。

“即刻派人回去,请大人和夫人过来!”梁长风冷着脸喝道。

9

顾衍之和赵玉卿赶到时,长风的面色依旧难看,向顾衍之请罪道:“是属下大意了……”

顾衍之轻叹了口气,安慰道:“不怪你。你也不必多想,与我一道在这等候玉卿的结果吧。”

因为有了先前张、魏二人的事,这次赵玉卿格外留心,从茅草屋里出来,还是向顾衍之摇了摇头,“确是畏罪自尽无疑,不过……那曾应浑身上下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致命伤,唯独十指烧得血淋淋的,是新伤。这就不知是何意了。”

“大人!”就在此时,有人来报:“马车上有整整两个包袱的白银,就藏在座下。”

这财力,远远不是曾应这种食俸禄的七品县官所有的。

“曾府那边……也有土层被挖掘过的痕迹,埋了不少箱子,不过,都是空箱。”观今后一步赶来,将这消息一并带来,“顺道……还挖到了一具男尸,腿骨有明显旧伤。”

是挖到“沈知州”的尸骸了。

顾衍之默了默,方才道:“回去吧,将曾应尸身与曾夫人一并带回去,再请个大夫替曾夫人看看。另外,这里发生的事,也一并传话给各位知县吧,让他们在州府等我。”

冯保等人听说曾应死了,早早便已候在州府,顾衍之又亲自将曾府发生的事告知众人,“想必这两日发生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凶手已畏罪自杀,此案,也是时候该结了。”

“沈大人……我是说,假冒沈大人的人,当真是曾应所杀?张、魏二位大人之死也是曾应所为?”冯保等人似乎至今难以置信。

顾衍之笑道:“曾应曾暗中调阅州府账册公文,就在假知州出事之前,曾应察觉假知州李代桃僵敛得巨财,早在七八年前赴任途中便惨死的沈大人的尸骸也应该是那时候找到的。曾应非但不想着将其告发,反而将其杀之,埋尸家中,又策划了一出鬼祟杀人案,好将赃物据为己有。

“曾应此番称病离府,想来是想安顿身怀六甲的妻子再行图谋,不想行事暴露,内子也已再三确认曾应乃自尽,这是畏罪自尽了,曾府家中发现的埋尸与其随身携带的巨额赃银便是证据。只可惜,昨夜已故假知州的遗孀曾来寻我,曾应有钱能使鬼推磨,让人截走她们,意图灭口,如今生死未卜……”

“可曾应死之前,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十指烧伤?”赵玉卿恰到时候地问了一句。

顾衍之朝她看来,嘴角微微一弯,“这正是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我想,也许他是在告诉我们李代桃僵之事,只需让吏部比对指印,便能查清谁才是真正的沈遇,谁又是冒名顶替。此举,是希望将功折罪,好在死后能保全妻儿。”

思及此,顾衍之又道:“此案彻查下去,便事关三个案子,七年前的李代桃僵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案,吏部也将受牵连,难保其中是否有人玩忽职守,有人受贿勾结。”

“大人,我听说昨夜沈夫人来找您,虽什么也没说,却送了一封密信,真奇怪,还特意嘱咐要等我们离开眉州后再开,也不知是什么名堂?”观今想起此事,还有些叹息,“可惜那曾应死了,沈夫人是死是活身在何处,还得等他那晕死过去的妻子醒了才能问。”

顾衍之点了点头,“也罢,案子已结,今夜你们便命人收拾收拾,明日我们便走吧,曾夫人醒后审问之事,便交由冯大人诸位吧。至于那封密信,便听她的,等回了京,再一并作为证物呈上便是。”

10

打发走了冯保等人,顾衍之一行人便回了下榻处,他此行所带的随从本来就不多,东西也早早收拾好搬上了马车,马料也喂好,只待明日一早便能出发。

这夜,赵玉卿也正在屋内收拾剩下的贴身衣物,顾衍之则坐在赵玉卿身侧给她打下手,院内静悄悄的,大伙儿也都早早歇下了。

就在此时,头顶忽然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一道黑影伴随着凛冽的杀气从上方破瓦冲下,赵玉卿只觉得迎面一道冷风,继而冷光一闪,是刺客手中的刀泛着冷光,朝着赵玉卿和顾衍之而来,赵玉卿下意识地伸手一挡……

几乎就是同一时间,顾衍之将赵玉卿带至身后,他们屋子的门也让人从外头破开,这次冲进来的是浑身肃杀之气的长风,带着一批手底下训练有素的逻卒,似乎是早有准备,只等着来个瓮中捉鳖。

果不其然,那刺客察觉上当,当即欲图冲出,长风也不拦他,直到把人放出了屋子,放进了院子,外头才传来一阵混战交手的声音,原来是不止一个刺客,刺客都被赶到了院子里,长风才给他们来了个一网打尽。

外头的局势渐渐控制住了,观今才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一看顾衍之和赵玉卿二人都没事,这才松了口气,方才有心思打量着头顶上那块硕大的缺口,可不就是正巧在他们头顶上方?

又见赵玉卿神色如常,连鬓发都没乱了分毫,观今好生佩服,问道:“夫人您都没被吓到吗?”

赵玉卿闻言,一脸平静而又严肃地看向观今,回答他:“吓到了!”

“哦……夫人真是谦虚。”观今将信将疑,毕竟对方这样子,实在不像是会被吓到的……

“……”赵玉卿一时竟无言以对。

突然有这么个人影从头顶破瓦而入,能不被吓到吗,虽说早知长风他们带着人马设伏,可这样不好,这样真的很不好,她真的很想给长风提提建议,虽说要伪装院内无人,也不用装得那么像,不用躲得那么远的!

直到长风在外头请他们出来,顾衍之才领着赵玉卿和观今一道出来。

长风已经将刺客尽数拿下了,其中三张,着实是熟面孔,一个是彭山县事冯保,一个是丹棱县事高崖松,还有一个,便是眉山县丞马三。

冯保就是再傻,也知道今夜自己是上了顾衍之的当了,颇有些不甘心,“你如何知道我们今夜会来?!”

顾衍之索性便让他们当个明白鬼,“‘沈夫人’昨夜的确是来找过顾某,却只欲言又止便离去了,什么也没说,密信更是子虚乌有,因其并不能确信,我会不会像此前的张、魏二人,不敌你们,死在这里,因而才中途迟疑反悔。但……你们信了,想来她们眼下就在你手中,你也定然对其逼供过,她们实话实说,可你对密信之事却宁可信其有。再加上我说过此事牵连吏部,定会彻查官档,尔等,才慌了神。”

那沈遇七年前便死于赴任途中,假知州实乃匪盗出身,名唤高有道,拿着沈遇的文书李代桃僵,贪墨敛财,吃了好处,便用同样的手段,陆续将自己手下的一批匪盗弄来了眉州,山高皇帝远,匪盗成了一方父母官。

自然,一批匪盗,大字不识几个,哪会理事,高有道只能重用曾应那毫无根基的愣头青,总得有人要干活。

“让顾某来猜猜,那高有道被杀的原因……左右不过是敛财巨数,却与尔等分赃不均,产生分歧,又气恼高有道暗中将财物转移,故而痛下下手,对吧?你们留着高有道的遗属,无非是觉得她们不可能对高有道独吞的钱财去向一无所知。”

高有道一死,他们拿死去多年的沈遇尸骸充数,散布鬼祟之言。又唯恐新任知州为难他们,发现端倪,故而才布了个张怀先、魏康允二人遭鬼祟所杀的假象。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可惜就在此时,高有道李代桃僵之事被挖出,张、魏二人被谋杀却被伪造自杀也被看出,高有道遗孀又来找过我,且还发现,那曾应早早就在暗中调查过旧卷和账本。”顾衍之似笑非笑道:“我们要结案,尔等便索性让我们顺利结案,曾应也是要除的,索性,便借刀杀人,借我们之手逼死曾应,又让曾应背了畏罪自杀之名,好一个一箭双雕。”

曾应已察觉自己暗中调查高有道、冯保一行人之事败露,便想着保全妻儿,将妻儿安全送走。

前头有张、魏二人被伪造自杀,对于曾应自尽之事,他们自然会格外谨慎,如此,便可坐实了曾应畏罪自杀之名。

那冯保似还有不甘,冷笑道:“顾大人说我借你的手逼死曾应,我怎知曾应会突然上吊,顾大人此言未免牵强,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休想狡辩!”观今可不像顾衍之那般好脾气,确定长风已将这伙匪盗押得严严实实,观今才上前狠踹了这巧言令色的老头一脚,“那曾应分明是被你们这些匪盗逼得自尽的!因为他知道,只要他死了,妻儿一定能安全,你们会放过他那身怀六甲的妻子和腹中孩儿一命!”

因为,那曾夫人分明就是冯保的人!一群匪盗重用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小官,能不忌惮,能不插入暗桩吗。

除了她,还有谁能在曾应的马车上暗藏那样一笔巨款,除了她,还有谁能够在一番茅草屋的密谈后,就让曾应心甘情愿自尽?

曾应知道真相后,必然是绝望的,自己一言一行,早在妻子监视之下。可两相权衡,他还是选择保全那未出世的孩子,选择自尽。

但曾应也不算愚钝,他临死前烧伤十指,就是要提醒天家御使唯有吏部彻查官吏身份,才能知晓一切真相。

任何证据都有可能被冯保一行人销毁,人也可以灭口,唯有尸体,是他们不敢乱动的,这也是……曾应绝望之下,唯一的希望。

11

事已至此,顾衍之也不愿再让赵玉卿在这脏秽之地久留,便打算连夜启程,走之前,将此地残局交予长风处理,嘱咐道:“将人带下去,严刑拷打,今夜务必审问出高有道那一家子的下落,她们是本案重要人证。自然……他们之中若有人愿意供了,算是有功,审罢,明日便将人押回京城复命。”

“是。”长风称是,又请示了句:“大人,那位曾夫人如何处置?”

毕竟,严格说起来,那妇人算是同谋。

顾衍之沉思片刻,轻叹了口气:“让她安生将孩子生下吧,到底只是一颗棋子……”

曾应用性命保护的妻儿,顾衍之还是有心成人之美的。

虽到最后,那妇人依旧按照冯保的吩咐行了栽赃,但她跟着曾应出逃,与曾应有了孩子,总是有那么一刻,是用了真心的……顾衍之宁愿相信,在茅草屋里,曾应的内心并非全然绝望,想必在曾应死前焚烧十指那一刻,夫妇二人此后一举一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倘若他顾衍之此行败了,冯保兴许会念在妇人立过功饶她一命,倘若真有人能看懂曾应的苦心,必能将他妻儿救出苦海,不再为人棋子。

长风会意,抬手让人将冯保等人押回州府刑讯室,玄妙司的人用刑逼供,向来是有一套的。

顾衍之陪同赵玉卿坐上马车,路上,正待要取了干净的帕子,替赵玉卿擦一擦手,却发现赵玉卿掌心中,赫然是一道血红的口子,触目惊心。

顾衍之怔了怔,却只一言不发,替她将手心包扎好,方才抬眸,用最平静温和的语气对她道:“玉卿,你在这等我片刻,我落了些东西,回去取了就来。”

赵玉卿诧异,“不能让别人去取吗?”

顾衍之微微一笑,“是很重要的东西。”

说罢,顾衍之便掀帘钻出马车,牵了一批马来,翻身上马,打道回了州府衙门。

长风与观今见他回来了,也是诧异,顾衍之却什么也没说,径直朝那被架在刑讯架上,已经被鞭打过一轮的冯保而去,他的面上没有丝毫笑意,眼神平静,却深邃有如深渊,开口问他:“是你第一个破瓦而入?”

冯保一抬头,看进了顾衍之那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眼睛里,不知为何,心底竟没来由的发颤。

见他这模样,顾衍之也不必等他回答了,命人取了一把刀来,视线淡淡落在冯保的右手,“是这只手持刀吗?”

冯保的眼底,渐渐染上了极度的恐惧……

顾衍之接过一把刀,却又摇了摇头,似不满意,“换一把钝刀。”

此番,冯保再不知顾衍之要做什么便是傻子了,他是要剁了他的手!快刀尚不能让他泄愤,他是要用钝刀,让他感受到那被放慢无数倍的痛苦……

“你,你岂能滥用酷刑!”冯保毕生为匪盗,见过凶恶的人,但却从来没见过……像顾衍之这样,温润在外表,却恶毒在骨子里的人。

顾衍之这才似有若无地勾起嘴角,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你怕是忘了,顾某,向来没有什么好名声……”

直到此刻,观今才回过神来,然后很自然地改写卷宗:逆贼在反抗中断了右臂。

良久,顾衍之才从刑讯室出来,手心沾血,观今也没敢多问顾大人为何忽然返回,递上了巾布。

顾衍之接过,将手擦净,才又向观今伸出了一只手,“将你藏在袖中的糕点充公。”

观今愣了愣,忽然面色大变,垂死挣扎,“大人!”

顾衍之轻叹了口气,无奈道:“我是借口取东西才回来的,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既是给夫人的……观今委委屈屈地从袖中掏出那一大包糕点,不情不愿地交到顾衍之手中。

顾衍之这一去,就去了许久,最后只带了一包糕点回来,赵玉卿张了张嘴,还是问出了口:“很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个?”

顾衍之回答得极其自然,“你不是喜欢甜食吗?”

“唔……”赵玉卿接过,但还是觉得顾衍之古里古怪的。

“对了,他们供出沈……高有道的遗属下落了吗?”赵玉卿随口问了句。

“听说是交代了,你且放心吧。”顾衍之答道:“只可惜了曾应……”

是个刚正之人,他让人探他去向,又让长风亲自出马快马截人,便是怕冯保一行人先一步探出他的下落对其下手,唯独算漏了,曾应会心甘情愿为保全妻儿自尽……

赵玉卿点了点头,又觉得奇怪,这是他们来时的路线,“我们不是要去丹棱县吗?”

“哦,忘了告诉你,我已先一步让人前去送礼,家中无人,打听后得知,岳父一家是去吃远房亲戚家中的喜酒了,怕是没个三五日赶不回来。加上夫人受了伤,便是见了,岳父也会担心,不如再过些时日,我再陪你回来吧……”

赵玉卿看了看自己已经被包扎好的手心,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好。”

12

赵玉卿回京后,约莫两日,长风和观今也后一步回来了。

长风回来时,来见顾衍之,却在刚踏入府中便被人叫住,赵玉卿也回临安有段时日了,认得出来寻长风的,是他手下的逻卒,因已在顾府里了,因而他们交谈时并无太多忌讳,赵玉卿隐隐约约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小孩、密函外流、严重性、在彻查之言。

而后,长风便去书房见顾衍之了,他去的时候,观今也恰好在和顾衍之谈论眉州案宗细节整理的事。

因谈得晚了,顾衍之又命小厨房给他二人热了碗莲子粥,让他们吃了再走。

一出来,便见赵玉卿在那,像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又像是,有所迟疑。

顾衍之微微一笑,也不避讳长风和观今在场,很自然地牵起赵玉卿的手,又皱眉,“手怎这样凉,虽已开了春,还是要多穿些。”

“你们忙吧……”赵玉卿从他的掌心中抽出自己的手便想走,看着,还是有顾忌,是打退堂鼓了。

顾衍之反倒将她的手握紧,替她开了这个话头,“长风方才说话时,也不曾避讳你,我们也无意瞒你,那日撞入你怀中的孩子是有问题,但你放心……已经问清楚了,不过是个替人传信的无辜稚子罢了,长风有分寸。”

默了默,顾衍之才主动问她:“夫人……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顾衍之曾下令杀赵氏女,以顾妇礼厚葬……且密函有玄妙司专属印记,且确是出自顾衍之之手,此番顾衍之这么说了,想来是知道这密函到了赵玉卿手中,且也知道她暗中查过他的笔迹。

赵玉卿也不多言,多说无用,只将那密函拍入顾衍之掌心中,她面上素来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太多情绪表露,唯独那双眼睛,此番看他,目光灼灼,是带着审问的态势的,倒要看看,顾衍之要如何辩解。

顾衍之的反应,却是平静,只不紧不慢卷开那小小的密函看了一眼,方才轻抬嘴角,“这是我下的令。”

赵玉卿顿时皱眉,没有料到他会回答得这样干脆,眸光一沉,“你不多解释一句?”

“长风,观今,你们先去正堂等我,顺道,将我要的东西备好。”顾衍之没有立即答赵玉卿的话,只等长风和观今走了,方才走进书房,将那杀人密函置于火烛之上,燃尽。

“你!”赵玉卿一时憋着一口气,不知道顾衍之这是何意。

“玉卿,朝堂之事,一言难尽,但官家圣恩浩荡,看不惯我得势的人很多,我于政见上,与东宫有所相左,殿下素来是看不惯我的,看不惯阉人弄权。”顾衍之说这话时,却是口吻平静,一派宠辱不惊,“三年前春猎,我随侍官家左右,那年春猎,恰在眉州一带,殿下便随手指着屠夫之女,说要赐予我对食,意在嘲讽我不能人道……”

说到这,顾衍之笑了笑,“我疑心殿下此举不止于嘲讽,担忧有人借机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因而,假意谢恩,暗中下令暗杀屠夫之女。至于结果……你还站在我面前,就是答案。嫁我这样的人为妻,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不知为何,本该是赵玉卿占据道德制高点质问顾衍之的,此番听他这么一说,赵玉卿却连半句追究的话也说不出来,内心竟有些惭愧,脱口而出打断他的话:“才不是,你很好!你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她说这话时,一脸坚定、严肃而又认真。

顾衍之嘴角微扬,温柔的笑意入了眼底,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了,玉卿,我正有一事想与你商议。”

说着,顾衍之携赵玉卿去了正堂,这一去,便见桌上摆着两个硕大的金桃,纯金锻造,巧夺天工,顾衍之问道:“张庭正大人的寿辰便要到了,我自作主张替你备了份送恩师的寿礼,顺便,也给你打了一个,你看,还有什么要添置的吗?”

赵玉卿愣了愣,怀疑自己听错了,“我也有份?”

顾衍之点了点头,“旁人有的,总想也为你备上一份。”

赵玉卿不免有些迟疑,又多问了句:“你月银多少?这两份金桃,得十分昂贵吧。”

“月俸二十五贯。”

看赵玉卿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什么,但从眼神,却好似能看出,她定是觉得他的月银好像也不是很高,只比七品知县高了那么一星半点,是唯恐他为了打造这两个金桃,变卖了家产。

顾衍之又补充道:“但玄妙司的差使另有月俸,从官家的私库拨,另有禄米,春冬绢和绵。”

加起来,好像也不是很高……

见赵玉卿还是有些担心会吃穷他,顾衍之索性带跑了话题,“这份礼,你喜欢吗?”

赵玉卿默了默,然后答得颇有些口是心非,“我又不是小孩子。”

顾衍之也没有戳穿她,只让人将寿礼搬回屋里,嘱咐赵玉卿早些歇息,便称还有些公务要处理,顺道送长风和观今出府了。

直到出了府,憋了许久的观今才一脸坏笑道:“夫人今日倒不像前些日子那般疏离了,还是大人有办法,润物细无声,最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别看夫人看着严肃,实则最好哄。”

顾衍之意味深长道:“前段时间她总是绷着,心里憋着事,怕多做多错。只怕……等她一会儿回过神来,对我还得防着些时日。”

这话让顾衍之说对了。

赵玉卿回了屋,看着那金桃,这东西说它俗气吧,却金光闪闪格外惹人喜欢,赵玉卿轻轻摸了摸那金桃,摸着摸着,一张严肃的小脸,竟不自觉地破天荒地缓缓浮现了一抹笑意。

很显然,这份礼很是受用。

但没等这笑意绽开,赵玉卿忽然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怎么就这么被顾衍之四两拨千斤地把这事轻轻揭过了?

此刻赵玉卿一脸发懵,恍惚觉得,自己好似惭愧早了……

下了令要杀她,最后怎么又没杀她?顾衍之只说她还站在他面前就是答案,这答案着实是模棱两可。

这话有很多种解释,杀了,没杀成。

又不想杀了,中途后悔了。

抑或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必须留下她。

赵玉卿自问,自己没什么情趣,是不会让顾衍之忽然改变主意的……

13

长风与观今从顾府出来,一辆马车缓缓而过,恰自二人身侧经过,车驾并未挂府牌,想是临安哪户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贪玩晚归,二人并未在意。

车驾打顾府门前经过,车里的人并未侧眸多看一眼,经过前路转角时,里头才传来一道沉稳的中年男声,“传话予殿下,安插在玄妙司的暗桩已经暴露了,不可再用。”

“是。”车外的人低声回答。

良久,这中年男人才缓缓地叹了口气,“殿下还是年轻,沉不住气……那暗桩,大材小用了。”

前方祝府打了灯笼,车驾晃晃悠悠,入了府。(原标题:《佞臣:官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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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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