怅然落幕：摩托大王尹明善“晚节不保”，全家立案调查、力帆破产重整

作者丨尹天

编辑丨王毕强

“八旬不退，力帆衰颓；后继有人，力帆腾飞。力帆走过弯路，愧把客商辜负；而今走上坦途，工厂客商同富。商家关照，力帆荣耀；力帆妖娆，老尹逍遥。”2017年3月，在力帆轩朗和力帆X80新品发布会上，年近八旬的力帆创始人尹明善现场赋诗一首。动情处，昔日“摩托车大王”尹明善一度哽咽。

三年多过去了，力帆的“坦途”没有实现，老尹也再难“逍遥”。

10月14日，力帆股份公告称，因涉嫌信披违规，公司控股股东重庆力帆控股有限公司（简称“力帆控股”）以及公司实控人尹明善、陈巧凤、尹喜地、尹索微收到证监会《调查通知书》，决定对其立案调查。陈巧凤、尹喜地、尹索微分别为尹明善的妻子、儿子、女儿，几人均在公司担任董事职务，合计直接持有公司0.49%的股份，通过力帆股份间接持有公司股份共计47.08%。

力帆股份公告

有律师表示，2019年以来，因涉嫌信披违规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件明显增多，未来还可能会有进一步增加的趋势。一旦被追究刑事责任，也意味着，年过80的尹明善，晚年仍逃不了牢狱之灾。

事实上，从2018年以来，昔日摩托车龙头企业力帆股份积重难返，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此次被立案调查，不过是将这种处境公开化。

据8月24日公告，力帆股份涉及诉讼（仲裁）1178件，涉及金额50.37亿元。据2020年半年报，力帆资产总计169亿元，负债总计167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98.87%。

此前的8月12日，力帆股份公告称，控股股东力帆控股提出的司法重整申请已被重庆市第五中级人民法院裁定受理，且公司已经被债权人申请进入破产重整程序，若法院依法受理，公司股票将被实施退市风险警示。此外，公司还存在因重整失败而被宣告破产的风险。

和重庆籍演员陈坤一样，在重庆，本土明星企业家尹明善近乎家喻户晓。回顾尹明善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他性格中的敏感、好强、精明等个人特色也伴随着他的从商生涯。如今，这位曾经与任正非、宗庆后、柳传志等齐名的，中国改革开放后第一代明星企业家，落得如此“晚节不保”的结局，当真令人不胜唏嘘。

出生于地主之家，生活所迫展露经商天赋

迫于生计，十几岁时，尹明善就展露出经商的天赋。

1938年，伴随一声婴儿啼哭，山城重庆涪陵的一个地主家顺利添丁。如果说尹明善在年近半百时选择下海经商，是生逢其时，那么在新旧社会交替之际，出生在一个地主之家，就是生不逢时。事实证明，地主家儿子的身份，给尹明善带来了很多痛苦。

13岁那年，碰上土改，留给尹明善和母亲的，只有乡下一间废弃的茅草屋。从那时起，小小年纪的尹明善就不得不担起家庭支柱的重任，无法靠体力，他就干起了当时为人所鄙视的经商。尹明善注意到，当时乡下家家户户都需要针线，就去借来五角钱，步行到城里批发针线，回乡下沿村叫卖。通过倒卖针线，尹明善不仅为家里创造了经济收入，还为自己攒够了学费。

不甘心就这样度过一生的尹明善，14岁那年，在母亲的鼓励和引导下，前往重庆公立中学读书。由于出身问题，尹明善变得敏感又好强，处处跟自己较劲，甚至到了苛责的地步。在一篇名为《跟自己讲和》的随笔中，他写到，“老家儿童团演出队，跳舞我是男一号，可老学不会扭脖子，气得我把自己的颈项都拍肿过。高中学俄语成绩优异，性数格不在话下，可弹音发不好，恨得想咬掉自个儿舌头。”

如果没有意外，数学天才尹明善将在20岁这年开启大学生活，不过，他再次成为了命运的弃儿。20岁的高三学生尹明善因右派言论被打成“牛鬼神蛇”，3年后，又被发配到塑料厂开始劳改。这种日子，他足足过了20余年，也扎扎实实地看了20多年的书。劳改期间，尹明善还在一同接受改造的老教授那里，学习了英语和经济学知识。1979年，平反后，尹明善被埋没的人生才又重新开始发光。

1985年，已经47岁的尹明善，追随时代的浪潮决定辞职下海。此前，他当过翻译、英语老师、重庆出版社编辑及副社长等职务，在被聘为重庆国际技术咨询公司总经理一职后，用一年的时间就带领公司扭亏为盈。

在第一代民营企业家中，彼时的尹明善不是最早下海的，却是最为年长的，他比40岁创业的联想创始人柳传志大6岁，比43岁创业的华为创始人任正非大6岁，比哇哈哈创始人宗庆后大7岁。

凭借此前的经验，尹明善创业的第一站，选择成为一名书商，这一年，他创办了重庆长江书刊公司。在成为重庆最大、最早的书商之前，尹明善主编出版的《中学生一毛钱丛书》，奠定了其在重庆出版界的地位，该书发行量超过千万册，也为他带来了第一桶金。

“这是个做不大的行业，无论如何必须及早退出。”1989年，正当书刊如日中天的时候，在商业上有更大野心的尹明善看到了书商的瓶颈，并决定全身而退。

在一个版本中，尹明善进入摩托车行业和他第二任妻子陈巧凤有关，陈巧凤小他29岁，为其女尹索微生母。当时，陈巧凤的亲戚、重庆后来的另一位“摩托大亨”左宗申，发现摩托车发动机供给不足，导致整车供应短缺，遂产生了进入发动机制造业的想法。在陈巧凤和左宗申妻子的撮合下，二人开始合作，才有了1992年的“重庆轰达车辆配件研究所”，即力帆的前身。

从组装发动机，到坐上摩托车行业头把交椅

重庆历来有山城之称，道路崎岖，上坡下坎不在话下，即便是今天，如果不是老司机，在重庆开车也是一种冒险。更不用说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基础设施还处于起步阶段。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轻便灵活的摩托车在川渝一带尤其风靡。

尹明善进入摩托车行业前，重庆本地的“嘉陵”“建设”等品牌，已经家喻户晓。早在1979年，嘉陵摩托就制造出中国第一辆民用摩托车——CJ50，重庆人将之称为“老白干”。

但在1990年代初期，摩托车还处于供不应求的阶段，尤其受限于发动机的短缺。1992年，尹明善带着9名员工、凑来20万元成立“重庆轰达车辆配件研究所”时，他就喊出：“我要造出全中国、全世界都没有的发动机!”

就在尹明善入局摩托车这一年，远在浙江的30岁年轻人李书福，放弃冰箱及冰箱零配件制造，也转而投身摩托车的创业大潮。这个比他小25岁的后来者，则走出了和尹明善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一开始，尹明善做的只是发动机组装的生意。当时，尹明善拿着组装的发动机，前去嘉陵厂，经过检验，嘉陵厂报价1998元/台，并下了订单。尹明善一口应下，他已经在心中算好账，零件总价1400元，还能赚598元的差价。

有了嘉陵厂这个大客户，尹明善很快赚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500万，他又把钱投入产品研发中，很快就造出当时两个“唯一”的发动机：100毫升四冲程发动机和100毫升电启动发动机。这两款发动机，进一步帮助尹明善打开了市场，客户一度需要排队几个月才能拿上货。

盯上民用摩托车的不止尹明善和力帆，宗申、望江、隆鑫、银钢等等品牌纷纷崛起，重庆迎来了摩托车产业的黄金时代，产业链遍布山城。机械工业部汽车司摩托车处统计数据显示，1995年全国摩托车生产总量在上年522万辆的基础上增长了50%，达到783万辆。不过，当年的大哥大还是嘉陵，以市场占有率14.05%横扫摩托车市场。

在经历短暂几年的辉煌历史后，价格战、“禁摩令”给摩托车行业带来重创。在这种背景下，摩托车品牌纷纷选择上山下乡，和开拓海外市场。后者，尹明善捷足先登，走在了前面。为了抢夺海外市场，尹明善不惜花大价钱聘请澳洲数位高技术管理人才，他们精通英语和国际贸易规则。

尹明善在海外发力起了效果。到2001年，力帆集团出口创汇（包括间接出口）2.02亿美元,在全国摩托车企业中首家出口创汇突破1亿美元。这一年，力帆以产销发动机184万台、销售收入达到38.5亿元的业绩，超过嘉陵、建设等品牌，成为重庆摩托车行业的龙头老大。尹明善也坐上了“重庆摩帮”的头把交椅。

直到今天，力帆摩托在海外市场仍占有一席之地。

玩足球17年花掉8个亿，不堪重负下转手

2000年，全球人民都在庆祝新旧世纪的交替。但对尹明善而言，这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这一年，力帆集团总资产达18亿元，他个人以5.5亿身家跻身美国《福布斯》中国内地50位富豪排行榜。

在事业上顺风顺水的尹明善，开始盯上了足球。同年，喜爱足球的尹明善斥资5580万元收购重庆隆鑫寰岛队，更名为“重庆力帆足球”。至此，重庆足球迎来长达17年的“力帆时代”。这比地产大佬许家印入局足球，还早了10年。

买下足球队时，重庆力帆就在一片“雄起”声中，以4：1大胜北京国安，从而以4：2的总比分赢得足协杯冠军。这不仅是重庆足球史上的第一个冠军，也是西部足球夺得的第一个全国冠军。在千禧年即将走完的时刻，重庆力帆抱得冠军奖杯给了山城球迷莫大的安慰。至今，百度贴吧“重庆力帆吧”还有近40万球迷。遗憾的是，在之后的表现中，重庆力帆并不如人意，甚至一度还被降级。

重庆足球史上的第一个冠军。

不得不说，重庆力帆足球一战成名，在带给力帆巨大声誉的同时，也成为尹明善手中的一张王牌。尹明善曾毫不避讳地说：“力帆需要足球，力帆汽车更需要足球。”

2001年，为了打开力帆摩托在越南市场的销路，尹明善特意将越南的头号球星黎玄德租借来踢球，在一场对阵申花的关键比赛中特意让黎玄德罚点球。进球的消息很快传到越南，当地媒体大肆报道，引得越南全国人民欢呼。这之后，尽管有众多的竞争者，但力帆在越南市场依旧势如破竹，一跃成为越南最大的摩托车企业。

抛开商业因素，性情中人尹明善和行业黑幕做斗争的经历，也曾为球迷津津乐道。

“永远不应该忘记那些让中国足球活下来的人，尹明善，中国足球最艰难时期的一个炙热符号。”《体坛周报》记者滨岩曾评价道。

话又说回来，没有钱是玩不转足球的。有人算过一笔账，2000年至2017年，17年间尹明善为重庆力帆累计投入了8.04亿元，前三年就花了1.7亿现金，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其个人投资。

某种程度上，足球队也见证了力帆的兴衰。伴随着力帆利润滑坡、转型新能源汽车等战略，每年需要大笔资金开支的足球队，已经成了力帆的累赘。尹明善曾说：“当我利润3个多亿的时候，拿3000万，小事情。但现在我利润只有四五个亿的时候，要拿两三个亿的话，负担就太沉重了。并不是我不喜欢足球了，实在是觉得自己的能力不相称。”

不堪重负之下，足球队几次传出易手的消息，但尹明善对对方实力要求极高，并且要把力帆足球留在重庆。经过调研，2017年1月5日，武汉当代科技产业集团以5.4亿人民币购买了力帆俱乐部90%的股权，成为新东家，重庆力帆足球也更名为“重庆当代力帆足球俱乐部”。

“我接手重庆足球的时候才62岁，当时我还不老。但现在我已经老了，虚岁已经80了。我的家族成员对足球的热情也不高，如果我还继续坚持，重庆足球可能就像我一样衰老下去。”转让发布会上，头发花白的尹明善难掩落寞之情。

从两轮摩托到四轮轿车，贻误战机、醉心于模仿

1997年，受限于“禁摩”政策影响，再加上汽车浪潮来袭，李书福坚定地跨进汽车制造产业。到2003年，已经深耕汽车多年的吉利，将全年产销目标定为10万辆。

到这时，“摩托车大王”尹明善才回过神来，打算造四个轮子的汽车。

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是，2003年的一天，尹明善在嘉陵江畔散步，这时，一组婚庆车队从他面前驶过，30多辆的车队，清一色本田。“本田摩托不做本田轿车，哪有今天的辉煌？”旁边一对情侣的对话，引起了尹明善的注意。准确说，是点醒了尹明善。

事实上，2002年，以摩托车为主业的力帆集团增长已经进入疲态，这一年的经验净现金流已经比上一年减少2个多亿，甚至出现负数。

尽管有业内人士好意提醒，但尹明善坚持“人生永远没有最晚的开始”。“摩托车配件的生产与汽车配件的生产在工艺上差不多。”当外界认为力帆造车是一件异想天开的事情时，尹明善坚持认为转产汽车并不难。2003年8月，力帆收购重庆专用汽车制造厂80%的股份，并将其改为重庆力帆汽车有限公司，产品商标由“北泉”牌改为“力帆”牌。

事实证明，摩托车和汽车不是一回事，两个轮子和四个轮子也并不是一回事。

摆在尹明善眼前的第一道难关就是“准生证”。2004年，国家发改委刚出台的《汽车产业发展政策》中规定，现有汽车生产企业跨产品类别生产其他类别汽车整车产品，必须获得国家发改委的核准。

为此，尹明善去找过李书福，希望借用吉利的轿车目录进行生产，但李书福提出“力帆的轿车必须冠以吉利的品牌”的要求，这让尹明善不能接受。碰壁后，尹明善又找过长安汽车、一汽、二汽等公司，均以失败告终。

直到2005年，国家明确提出要鼓励自主创新，力帆轿车才取得国家发改委核准的“准生证”，成为继吉利、奇瑞、比亚迪之后的自主轿车生产企业。2006年新年后不久，力帆第一款轿车力帆520就面世。

力帆520定价为77777元，受众为25-30岁的年轻人，在当年属于性价比较高的一款车。性情中人尹明善喜不自胜，赋诗一首：当年追车儿，今朝造车人。恍然如梦中，幸运中国人。随即，尹明善的座驾改为力帆520，公司高管也被要求使用力帆生产的汽车。

力帆向汽车行业转型以来，对轿车和SUV市场均有涉足，产品线也相当丰富，但在市场上反响平平，也始终缺少明星产品。2011年4月，随着第一款SUV——X60的上市，力帆的年销量才有了一定突破，达到12.4万辆。

不过，尹明善造汽车最大的争议还是醉心于模仿。比如，320模仿MINICOOPER、620模仿宝马3系、轩朗模仿福特S-MAX、X80模仿丰田汉兰达等。

新能源汽车骗补，打开潘多拉魔盒

2013年，国家大力推动新能源汽车行业，这一次，尹明善没有晚人一步。

2015年，力帆启动新能源战略。同年6月，力帆推出智蓝战略全面布局新能源，提出在2020年前将推出21款纯电动和混合动力新产品，实现新能源整车累计销售50万辆，通过能源站、换电站及新能源专车、分时租赁，谋求产品、能源、用车三个维度上的商业闭环。

2015年4月、9月，力帆先后推出620EV、330EV两款纯电动新车，还推出了80E、100E、300E、320E等俗称老年代步车的低速电动车。当年累计销售1.17万辆。

当时有业内人士认为，真正吸引力帆的，是大幅补贴新能源汽车的政策。

随后吃到的一张罚单，给尹明善寄予厚望的新能源汽车一拳重击。在《财政部关于重庆力帆乘用车有限公司新能源汽车推广应用补助资金专项检查的处理决定》中，力帆乘用车申报2015年度中央财政补助资金的新能源汽车中，共计2395辆不符合申报条件，涉及中央财政补助资金1.1408亿元。为此，取消力帆乘用车2016年中央财政补助资金预拨资格，与补助金一同被收回的，还有力帆的新能源汽车生产资质。

业内媒体统计，新能源车补占据了力帆股份2015-2018年间累计净利润的90%。骗补的后果，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失去补贴的力帆股份很快陷入财务危机。

往日的积弊终于在2018年爆发了。媒体报道，力帆开始拖延供应商货款，部分逾期达两个月以上，以致部分供应商堵门要求力帆付款。与此同时，由于销量不佳，一些经销商也要求退网。

2019年，力帆一高管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从2012年到现在，力帆投资的项目超过100亿元，其中超过一半投入到汽车的研发、生产和销售中。

投入高企背后，力帆实际上已经亏损多年。2016-2019年，力帆扣非后净利润分别为-2.61亿、-1.87亿、-21.5亿、-43.95亿元。与此同时，在资本市场上，力帆也节节败退，截至10月16日收盘，报收5.56元/股，而在巅峰时期，其股价一度接近28元/股。

为了偿还债务，力帆用尽了各种方法。

2018年10月，力帆将15万辆乘用车项目的生产基地转让给重庆两江新区土地储备整治中心,获得33.15亿元资金；同年12月，力帆将力帆汽车100%股权作价6.5亿元转让给新造车企业“车和家”，由此车和家拥有了燃油车和新能源汽车整车生产资质。

值得注意的是，2020年初，有消息称，尹明善之子，有着“精彩哥”之称的尹喜地曾耗资3000万元购买的布加迪跑车，出现在法国巴黎的拍卖会上，最终成交价约为1738万元。

尽管尹喜地卖掉了喜爱的超跑，但这在力帆的债务面前，依旧是杯水车薪。据力帆股份8月24日的公告，力帆股份涉及诉讼（仲裁）1178件，涉及金额50.37亿元。据2020年半年报，力帆资产总计169亿元，负债总计167亿元，资产负债率高达98.87%。

力帆资产负债率高达98.87%

“造车是一条不归路。很多时候，机会只有一次，失败了就失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是没有的。”2006年，尹明善曾对媒体表示。如今看来，一语成谶。

10月9日，力帆股份公告披露，重庆两江股权投资基金管理有限公司和吉利迈捷投资有限公司，以联合体身份，按招募公告的规定向管理人提交了意向重整投资人报名材料。这也意味着，重组力帆背后的力量就是地方政府和吉利。昔日同行，一个沦落到被另一个重组的地步，不免令人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