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买辆新三马车,一辆要花多少钱?,三马车多少钱一辆合适

故乡,1996——在”东淀蓄滞洪的日子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1996。那一年,故乡发了大水,水很大,到了我家庄庄户台边上,再有半尺就进入了院子。我是亲历了整个来水的过程,回想起那段日子,至今感慨颇深。今年八月,时隔霸州27年后,洪水再一次入侵霸州东淀。历史是否还会像从前那样重复,我不知道。但必须相信,以现在的物质贮备和管理,人们的生产生活秩序一定会很快、很好的回复起来。

96.8洪水过后,霸州出版了一本《众志成城抗洪图》的书,专门记载了这段令人难忘的历史。其中有一篇《英雄儿女浩气歌》的文章,详细记述了27年前霸州人民迎战特大洪水的过程。当年还没有参加工作,守驻东淀菡荚地村的家里,亲身经历了从来水前,到蓄滞洪,再到洪水退去后三个多月的时间,往日如昨,历历在目。今天编辑这段文字,当年二十一岁的年轻小伙,变成了年近五十岁的中年人。我写的文字,没有编入《众志成城抗洪图》,因为这是唯一一位以农民身份写得当年的文字。

《英雄儿女浩气歌》是这样记载当时的情况的:“1996年8月6日,又一场33年来不遇的特大洪水侵害霸州。8月5日20时,霸州西部上游新盖房水利枢纽提闸泄洪,洪水卷起两层楼高的巨浪,山呼海啸般直扑霸州而来。6日5时,水进霸州,短短十几天时间,相当于五个多白洋淀的水量泄入东淀,霸州溢流洼和东淀内的47个村庄全部被洪水淹困,25万亩再有半个月即可收获的农作物被吞没于滔滔洪浪,数十亿的财产毁于一旦,77440人被迫移离故园。正雄心勃勃准备在本世纪末跻身全国百强县行列的霸州人,经历了一场严竣的考验。”

一、洪水来了

一进8月,霸州上游的保定地区因连续降雨引发山洪,保定周边的拒马河、唐河等九河水迅速暴涨,洪水湍急而下,承接客水的新盖房水库行洪任务非常艰巨。为了保京津、保京九、保华北油田,省里的会议已经决定计划向下游泄洪。县里的防洪会议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到各个村子。地处霸州东部的东淀,因为地势靠下游,淀里外各村仍是一片安宁,地里的庄稼长的正旺,个体的家具厂干得正忙。但还是有一些人好奇的骑上摩托车跑到一边一百多里外去看水。他们回来的消息是洪水确实很大,水库都快满了。如果水库装不下水,往下游的蓄滞洪区泄洪是迟早迟晚的事情。

那年雨水虽然少,但庄稼和草都长得特绿

大家的议论一天比一天多,人们对于泄洪的关注度也是越来越集中。一旦泄洪,工厂怎么办?满洼的快要成熟的庄稼怎么办?村子里的老人和小孩怎么办?很快县里就下发了分洪通知,各村的大喇叭几乎昼夜不停地广播,发动大家立马转移到淀外的安置点。菡荚地村对口的安置点是村北六里地的王泊村,大约到晚上九点钟的时候,乡亲们开始紧张的转移,村子里自西向东拉出了一段长长的队伍。夜色中充满水汽,拖拉机的机器声,人们的嘈杂声充斥着屋后的公路。车灯闪烁间,看到的都是昔日乡亲们熟悉的脸庞和身影。

老叔先用三马车把奶奶和孩子们往堤外的邻村送。因为刚下过雨,往王泊村的路泥泞难行,只能延村里通胜芳镇的公路,穿南北楼,过崔庄子大堤行驶,本来六华里的距离,得绕一个“C”字型的大弯,一下子延长到三十华里。母亲是第三拨转移的,我和父亲则留守看家,二弟仍在胜芳守着门脸上那几箱没有卖完的家具。家里已经是没有什么可拾掇的了。母亲还是用命令的口气让我们把窗户用绳子紧紧的捆住,她的目的很明确,预防一旦来了水别把屋里的东西漂出去。

这使本来就闷热的屋里显得更热,见我们俩谁都不动,她索性直接爬到窗台上,一边唠叨着一边把窗户用绳子捆了个结结实实。我们看着真是哭笑不得,但又必须支持母亲的做法,母亲能吃苦、能受累,那是在全村出了名的,她性格言强,只要是认准的事,就一定要办成。这种勤劳,让白手起家的父亲和母亲,在1992年的时候盖起了一拉溜九间大瓦房(怀念母亲)。

位于蓄滞洪区的胜芳东淀湿地公园

为了保住淀里生活的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县里决定在东淀上游最窄的臧庄伙小河处打一道小堤,用来缓解上游水流的速度,为淀民转移延长时间,进一步地说,如果水小的话,臧庄伙下游满淀的庄稼就可以保住了。为此县里下了指示,让每个村组织不少于50名壮劳力组成抢险队,前往臧庄伙筑堤。父亲年轻时曾8次上海河出工,还当过领队,他深谙在河滩上为了一寸工地而多干一个多月的道理。于是他便自告奋勇的往村大队里跑,村里迅速成立了抢险队,父亲则被选为抢险队队长。

中亭河段东王庄段荷景

8月4日清早,阴霾的天空依稀的洒着小雨,村里村外一片迷蒙。村大喇叭号召村民们上车出发去旺庄伙打堤,村里安排的两辆双排座汽车,就停在村东口的庄稼地边。村长黑着张脸,很是严肃地站在车旁,他的头发被雨淋得有点湿,看得出他很早就到了村边。我送父亲上了车,两辆车都装满了人,大家带着挖土的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着。司机一按喇叭,浅满泥水的车轮在公路上“欻”地打了几下滑,一个猛冲,便沿着村里唯一的砖道向前方加速驶去。

九河下稍水系图

时近中午,抢险队员们回来了,嘻嘻哈哈的,“那么一点水,还用得着这么害怕。”“可不是吗,一条二里长的小堤,在半天时间就打成了,还没有看见水哪!”村子里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在抢险队员的说笑声中一下子就淡了起来。

也许是现在人们衣食无忧了,确实,我没有在村民中看到电影里闹洪水时群众慌恐的表情。相反,乡亲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相当平静的,就好象没有那么一回事一样,尽管转移时热闹了一些,但当大多数人撤出村子,每家只留一、两个人看家的时候,村子里就恢复了宁静。失去了往日的喧嚣,人们索性敞开家门,三三两两的串串门,说说话。地里的庄稼也不去管了,顶多是傍晚的时候到地头上去转一圈,掰回几个大大的青玉米棒,在锅里煮熟,香喷喷的啃着。早晨的时候,在村东口还可以听到村西面鸡叫声,这可是十几年来没有的稀罕事。

洪水浸泡的村庄和田野

臧庄伙防水堤的建成,确实为下游淀里的群众转移延长了两、三天的时间。然而水火无情,到了第三天头上,水势开始暴涨起来,眼看着一天一天高,两米来高的小堤,还有几十公分就要漫过来了,有的地方还出现了险情。上点岁数的老人们说,只要堤一破,距离防水堤最近的村庄,在强大的水流冲击下,极有可能就会被冲毁,这样的事情在霸州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少次。他们一说这事,留守在村里的群众就紧张了起来,很多群众联名向上反映问题,要求炸掉防水堤。县里的初步意见是观察观察再下决定。一天,一位端着水杯、穿着皮鞋视察防水堤工作的上级干部,还没说几句指示的话,就差点被激怒的群众扔到水里,群众情绪一点就着,声称县里如果再不炸堤,则自行破堤。看看水势,上游泄洪闸的流量已经从1000猛升到1500了,远比想象中的水势要大,确实是难以再坚守了。

冀中地区决堤放水的老照片

堤炸了,水自然向下游奔涌开来。那天晚上在县里的新闻频道,人们看到随着几声巨响,刚筑成不久的小堤上冒起了十几道三十多米的黑色烟柱。随着烟柱的泻落,洪水汩汩地破堤涌入,仅一个小时,二里多长的小堤便被冲得荡然无存。村里老人们的话是有道理的。如果一任水势猛涨,一旦突然破堤,距离防洪堤最近的几个村庄被冲毁是有极大可能的。现实好就好在,宽广的淀面和一洼绿油油的青纱帐,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水流的速度,大大降低了洪水的冲击力。

8月5日一大早,父亲出村到胜芳去买桐油和腻子,修补家里闲置了有两年的那条小木船。我负责守着家里十多间空洞洞的房子,整个一千人的村庄现在剩不到一百号人,离得近的乡亲们仍旧大敞着院串着门。这是自从生产队解体以来,近二十年来很少有的现象。大约下午2点钟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说水已经到了村西口,他把自行车放在了王泊村,自己是淌着水回来的。

东淀中心胜芳镇北楼村大柳树,当年拴船的地方

父亲拿出了鎯头和钉子,开始叮叮当当地敲打那艘小木船,我便飞跑着到村西去看水。透过公路两边稀松的树丛,可以看到远处空旷的地方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庄稼地里,则依稀听见了“哗哗”的声音,水正冲过河沿,向坑塘里倾泻着,整个坑塘都变成了浑水的世界,水流到低洼的地方,湍急地打着旋涡,有的地方还冒着泡,象是刚开了锅。

村西边的小土匣处是全村最低洼的地方,洪水正通过小土匣的桥面“哗哗”的往护村渠里灌。在这个不到三间屋大的地方,围着有四、五十号人。光膀子的,穿背心的,拿鱼叉的,拿棍子的,拿抬网的,拿筛子的,都正忙着逮那急流里的鱼,这是洪水送给村民们的第一份礼物呵。时而一抬,时而一扎,那巴掌大的鲫鱼,一尺来长的鲤鱼或胖头鱼,不时的被人们“啪啪”的扔进水桶和大铝盆里。家什里很快就塞满了鱼,大个的戳着尾巴,小个的挤在缝隙里,惹得那些年轻小媳妇们笑嘻嘻的提起刚装满的鱼桶,不停地往家里送。

搬罾捕鱼图

临渊羡鱼,看得出,很多没有鱼具的人都有些着急了,恨不得一下子买来鱼网,参与到这场“鱼获”大赛中来。

水眼看着涨。从村西到村东,也就一个小时,人们坐在房后便看到水了,不过这回看得更清楚了。其漫过坑塘边上一尺来高的青草,那草长得正是茂盛,仿佛吸了水,更加青绿起来。水“哗哗”的向坑塘里流着,跳跃着,原来在村西捕鱼的那帮人追着水流跑到了村东,不同的是,巴掌大的鲫鱼他们是不要了,他们只要一斤以上的大鱼,逮住了鲫鱼,很随便地送给身边看热闹的人。人心,真是无举呵。

晚上吃的自然是鱼。我学着母亲的样子,把邻居二哥送来的两条胖头鱼开膛破肚,小心的取出苦胆,洗净,放上葱姜大蒜,就在自家院子里的小灶上做了起来。自己做的菜不管是咸淡总是觉得好吃,可在部队当过炊事班班长的三叔也说好吃,这就有点野炊的味道了。

水漫过村庄,又向东边胜芳的南楼方向漫去,村里又恢复了平静。黄昏时分,袅袅的炊烟中飘来各家各户熬鱼的香气,人们闲来无事,都就早早吃了饭,又和串门的乡亲聊起天来。话题中自然还是关于洪水的事,大家不约而同都关心起县城新闻来了,那些平时忙于各类会议和检查的县领导们的画面播出得少了,整个二十分钟的新闻,都是抗洪抢险的报道。诸如上级谁谁来视察来了,诸如分洪工作会议布置了新任务了,诸如又有哪些地方送来了慰问品了,等等。晚上一过七点钟,似乎整个村子里都是县电视台播音员的声音,乡亲们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关心着水带给自己的命运。有人说洪水几天就可以泻下去,也有说半个月的,人们期待着县里给出具体的蓄滞时间。

东淀八月降雨图片

不管水在淀里滞留一周也好,一月也罢,看来地里的庄稼这回是肯定保不住了。有先见之明的二叔撑起了小铁船,带着两个儿子卫强和卫刚,开始抢收自己承包田里的玉米了,收点是点呗。如果有天津、北京的市场到这里来收青玉米该多好呵,可以大大降低地里的损失,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在想这个问题。

水势上涨得很快,只一天功夫,路上的水就齐腰深了,菡荚地坐落在淀里最宽旷的地方,从南堤到北堤,有十几华里,整个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到8月6日上午的时候,地里就只能看见高杆庄稼的穗子和一块一块的芦苇稍子,往远处一看,白茫茫的一片。整个村子象是一只小岛,孤零零地飘在水乡泽国里。

洪水夹杂着上游的麦秸进入东淀,庄稼全都被淹

水势在一天一天的涨,那满淀的绿油油的庄稼,逐渐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取代了。水位已浸到每家每户的庄护坡上,没有63年的水大,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就可以拴船。随着水势渐缓,村子里的各种船渐渐地多了起来,那在房前屋后闲置了十几年的物件,一时间脱光了光阴的尘罩,开始精神抖擞起来。精巧的小木船、厚实的铁皮船,还有新定做的1500元一条的榆木船,一下子涌出来了二十几条。村里几家家具厂还买来了柴油的旅游船,船顶有红红绿绿的塑料棚,摇着机器,这个水乡里的宠儿便“突突突”的在水面上驰骋起来,成为水乡一道靓丽的风景。

蓄滞洪期间,空旷的水面和萧煞的树木

大约三天的功夫,水势慢慢的平稳下来,据说是下游开了闸,将水可以直接往海里排了。县里新闻报道,洪水至少得在淀里滞留一个月的时间,人们刚有点沸腾的心又逐渐的平静下来,就象刚来水时水面上漂着的爬满了虫子的柴垛,那种来水前的燥动已随着水势的平稳而渐渐的少见了。我买了两挂网,晚上趁着月明星稀的时候,划着船下到村北的苇塘边。清晨五点多钟,天刚蒙蒙亮,该起鱼了。把桨放在船尾,人蹲在船头,一边拉着网漂子,一边慢慢地地收。只一、两米远,便会有一只伊或几只巴掌大的鲫鱼在网上跳跃、扭动着,或多或少,每网都是要逮着鱼的。那跳动着的,是充实的希望。

下丝网捕鱼

刚出水的鲫鱼最新鲜,当我和老叔把船划到岸边的时候,乡亲们就都围上来,你3斤,他4斤的买,老叔的秤总是高高的,人们一边夸奖着鱼的新鲜,一边急着把鱼端回家料理。老婶在一边帮着从网上择鱼,脸上充满丰收的喜悦。在这一瞬间,劳动的成就感冲淡了一切让人烦恼的东西。虽说没有了地里的收成,但日子过得仍是那样充实,洪水带来的无奈中少了那么多欲望,樵耕牧渔,这是在书里才有的神仙般轻松地生活。

二、在东淀蓄洪的日子里

水在淀里存了下来,县里发出来的消息,最少要在淀里蓄滞一个月。转移到外村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他们坐着小船,回到了这块朝夕与共的土地上。菡荚地,这块廊坊市第一个水上红色抗日根据地,现在又成了淀中孤岛,老人们依稀可以回忆当年十分区军民在些生活和战斗的一些情景。但水是远比当年的深,芦苇远没有当年的茂密。

被水包围起来的村庄是寂寞的,只有来往奔泊的船只和晚上袅袅的炊烟证明着它的活力。村里的大喇叭广播的频次少了,村子里同样难得让人清静。电是保供的,洪水中伫立的那一排排是线杆子,像是一队忠诚的士兵,在守卫着村里的安全,在蓄水的这些日子,村子里一反经常停电的常态,只停了一两次。饮用水也是安全的,乡卫生院来了医生,定期给大家做体检。有一个年轻的女医生长得非常漂亮,长发飘飘,还穿着合体的深黄色连衣裙。女大夫坐在村大队的办公桌前,大大方方的为乡亲们应诊,两个已婚的小伙调皮,本来很壮实,却说身体不舒服,请女大夫听诊把脉。女大夫诊断后冲他们一笑,说没事,注意休息就行。

洪水漫过田野向东流去

县电视台播出的新闻,报道最多是召开救灾会,不断有上级领导前来检查指导工作。在每晚的新闻里,可以看到满载着救援物资的汽车从县政府的大门进进出出,迎来送往的县领导们忙得不亦乐乎。对于兄弟市县的无私援助,他们代表全市人民深表感谢,这让好多观看电视的群众也都湿润了眼睛。电视台采访一位市区西部转移到邻村安置点的年轻大姐,这位大姐在记者的镜头前感动地哭了起来,她说谁说现在好人少了,这次发水,这么多人无私的帮助俺们,才让俺们度过了这段日子。大姐的话是真诚的,这又引得很多人在电视前抹起了眼泪。

县里开始分发物资了。村里那条4米多长的快艇开始每天都天往乡里跑了,这是为保证村里的物资供应,乡里给发下的主要交通工具。玻璃钢船体,日本雅马哈的发动机,一拉引擎,机器清响,速度相当地快。洪水缩短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缩短了村与村之间的距离,原来沿公路需转弯的地方,现在则可以穿过苇塘、树丛,直接到达了。从村里到乡政府,没水的时候要走一个“7”字型的路线,10华里的距离。现在则可直达,省了不少时间。

乡里给每个村配备的交通运输船

村里选了几个青壮年,负责运输上级分发的物资。快艇每天都很忙。”达达达“的在辽阔的水面上跑来跑去,每每快艇远远的从水天之间开过来,总是满载着蔬菜、药品、面粉、旧衣物等物品。医护人员和县里的记者也经常到来,他们的午餐很简单,就是在村长家吃烙饼炒鸡蛋,有时加班加点累了,村长还满怀敬意的敬上一杯酒。水没有老人们说的63年那样大,那时可以坐在房檐后边洗脚泥。现在的地里的水有两米多深,差半尺没到庄护坡,就没有再上涨。快艇就停在村中小卖部门前,象生产队分东西时一样,村干部主持,蔬菜、面粉、饼干、衣物,一家几斤、几件的分着,平摊到各户手里,其实没有多少。但这是捐赠者的一片心意,东西拿到手,不论份量轻重,心里总是感觉到温暖。这样分发物资的场面,大约有十来次。

铁皮船是村里很多家具厂自制的交通工具

这天上午,刚吃过早饭,村北来了一个卖船的中年人,干瘦,戴着一顶旧草帽,说话是西边白洋淀口音。10多米长的半新铁皮船,就停在我家的庄护坡后面,同村子里几家家具厂买的旅游船差不多,只是没有敞蓬。父亲和五叔、八叔商量着买船,就和卖船的老汉搭讪起来。4500元钱,带发动机,上船就可以开走的。价格说好了的时候,偏偏来了“呛行”的,邻居家的老港叔也找了几个人,想要把船买下。卖船的有些犯难了:“亲戚们,你们看,乡里乡亲的,你们商量着办,我这怎么着都行。”

老港性格耿直,平时和父亲很要好,说话直言不讳:“你刚盖完房,还拿得出钱来吗,老弟呀,让给老哥算了。”这话说得半开玩笑半认真。“拿不出钱哪!”父亲从庄护坡上站起来,拍拍了衣服的土,冲老港微微一笑,扭头就朝家走去。我了解父亲的脾气,他办事向来是办不了的不应,家里刚为我找工作拿出了几千元钱,哪还有积蓄买船呢。这船买不买本来也是无所谓的事情,老港买了船,大家还不是照样坐?!可功夫不大,父亲从家里拿来了买船的钱,交给了卖船人,这样,就把船给买下来了。老港站在旁边,看了个正着,扭头走了。

从这天起,父亲和五叔、八叔便跑起了水上运输,每天早出晚归。有水的日子,铁皮船便成了主要的交通工具。铁皮船肚大能容,从村南的左各庄往王泊运输胶合板,一船可以装平时的三辆三马车,平时装一辆三马车胶合板收50元的运费,可装一铁皮船胶合板才收120元,收费也低。再上水上运输比陆上运输省油,这样干了大约一个多月的时间,船钱就挣上来了。其间,还无偿帮助村里的乡亲们去外村运了不少东西。

我想出去找点事情做,可父亲每天早出晚归又放心不下家里。村子里有十来部电话,几个干家具的买了一万多一个的”大哥大“,对外联络不是很方便。这时便有廊坊的同学们写信来,每周都有,还是邻居二哥从王泊的大队部帮着拿回来的。每次收到同学们充满关心的来信,心里也颇为欣喜的,那种待业焦急的感觉,也一下缓解了很多。

地势较高的庄稼地

父亲跑船的收入,同干家具厂的利润是有很大差距的。村子里几家大一点的家具厂都搬到胜芳周边经营,一亩地大的厂房一个月租金就要3000元,租金确实很高。当时普通的上班人员,一个月工资才300多一点。我家主要生产躺椅,这个季节恰是淡季,但也可以生产其他产品。象套凳、网椅,这些从广交会拿来的新产品,现在胜芳家具市场上一上市,就供不应求。

每天除了下网逮鱼、卖鱼,就是到地里削高梁,划着我家的小木船,每天去一次至两次,每次都是装满了船才返回。村南跟左各庄中间地带一块河南人种的400多亩的高粱地,见水来了,河南人卷起铺盖卷飞也似的跑了,地也不要了,这地就成了“公产”。高粱正是要熟的时候,穗子已经渐渐的发红,远远望去,400多亩大的一块地方,象镶在青玉上的一块方正的红石,又象是铺在水面上的一块彤云。微风中不时传来作物成熟的阵阵香气,吸引了水鹭、红嘴鸥等大批的水鸟,啧啧叽叽的嬉戏欢叫,宛如一个鸟的天堂,只是见人近了,它们才远远的躲到一边。

洪水浸泡的村庄

高粱穗刚好露出水面一尺多,坐在船头上,腿半伸到到水里,抻着穗稍,用镰刀只向下一提,穗子便割下来了。一边割一边“唰唰”地把穗子扔进船舱里,这种作业很简单,不大一会儿,小木船就堆满了。把穗子整理好,满满的好象要从船上溢出来似的,就可以回去了。一路上划着船,可以和同行的乡亲们说话,初凉的微风驱散了暑热,便有了在水上游玩的惬意。有时还会遇到漂在水上的篮球大小的西瓜,和刚来水的时候不一样,这个时候漂来的瓜,个大,芯红。这个时节,蓄滞洪区里缺少的就是新鲜的蔬菜和水平,本来没水的时候西瓜就少见,现在更是珍贵。俯身捞起西瓜,拿回家放几天都不会坏,吃起来也格外甜。各种各样的水鸟在不远处的水面上飞翔,时而冲向天空,时而又钻进茂密的苇塘中。

村里胆大的小伙子,拿着铁回子到周围苇塘高坡的坟地里去打猎,平常可以逮到兔子,运气好的时候可以逮到獾。这家伙平时是极为少见的,只是闹洪水,才在苇塘里高点的地方现身。在胜芳家具市场做买卖的年轻人,卖了货回来,三三两两的聚在一条船上,一边喝着啤酒,一边唱着流行歌曲,显得有点另类,倒也潇洒自在。

三、洪水退后的生计

进入九月份,蓄滞洪区的水开始慢慢地退了下去。东淀满洼呈现出一片荒芜败落的景象。来水前绿油油的玉米,早已被洪水浸泡得发黑,断杆折叶,远远望去像一片战败的士兵。丢盔卸甲,满目狼藉,只有那被洪水泡得越发臃肿的玉米棒,显得饱满而精神,但在水中泡长了,也有一股淡淡的味道。把玉米棒从杆上轻轻掰下来,用手一捋,那充满水的种子便飞花碎玉般地溅落在船舱里。

这个时候,掰玉米便成了留在村里的人的一项营生。地里的水退得也就一米深,天气稍暖和一点,男人们就来到地里,在水中半裸着身子,把拴船的绳子系在腰间,一边拉着船,一边把玉米粒捋到船舱里。这样大约一个多小时,就可以满满地捞上一船。“最起码可以当饲料。”他们说,反正闲着了是闲着。

村南的高粱地早已削完了,我便加入到捋玉米的队伍中。一天两船,一船有二百多斤,看着挺多,但晒了三几天之后,待水份蒸发,一船玉米最多捞四、五十斤。母亲发现了我的秘密,她便要求我也带着她到村南的玉米地里捋玉米,起初我有些不同意,这种活泡在水里,又脏又累,应该是男人们干得活。但我拗不过母亲,还是划着船带着她到村南的地里去干活。中午的太阳光热辣辣的照在水面上,虽然风是凉的,但水面上还是很温暖。母亲让我坐在船上,自己却跳到齐腰深的水里捋起玉米来。地里有十几条捋玉米的船,却没有几个女人在干这种活计。母亲不管这些,站在水里却干得很带劲,不大功夫,便捋了满满的一船玉米。直到我说行了,再装就回不去了,她才摆手(怀念母亲)。

蓄滞在东淀里的水每天都很明显的往下退,地里的水越来越浅。水里的鱼却多了起来,这遍洼丰实的食物,为鱼类的快速繁衍提供了天然的粮仓。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里,新生的鱼类就快速的生长了起来。相比于洪水到来的初期,这些鱼却不好逮了。过往的船只很随意地就把丝网卷进螺旋桨,这些对鱼类来说的生死网,在那飞速旋转的铁家伙面前,却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击。

父亲的船也慢慢的不好跑了,有浅水的地方,沉重的铁皮船不能轻易逾过,只好用板厂的圆木垫在船底,几个人用力的推过去。有时铁皮船回来晚了,螺旋桨上也会缠上厚厚的一层鱼网,有时也有长长的黑色电话线。

高处的土地逐渐露了出来,水渠里挤满了黑黝黝的鲤鱼背。这些一月龄的新生代,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沿着河渠溯流游动。公路露出来了,一天一天变得干了起来,开始的几天,村子里广播,因为公路地基被水泡过,先暂时不能上人,更不能跑车。

起初人们在河渠里张网下箔,一天可以逮二、三百斤的小鲤鱼,都是齐刷刷的二寸长的家伙,捞到网里活蹦乱跳的。洪水吞噬了生命,也创造了生命 。市里组织人员开始把贮在渠里的水往堤外排,几台大型的抽水机伏在公路边日夜轰鸣,粗大的水柱从抽水机口喷出来,哗哗地流进水渠里。水柱中夹杂着小鱼,用铁回子一接,不大功夫,就要以接满。公路上来了收鱼的人,大多是大堤外的养鱼户,三毛钱一斤,地头交易。人们像收获庄稼一样,喜悦地把这些小鱼卖给收鱼的人。

进入十月份,天气渐凉,地里的水也从高向低,迅速地退了下去。大片大片的土地裸露出来,洪水的破坏作用也初步显现出来。满洼的丰收希望被冲走了,随着冬天的临近,那些原来还持乐观态度的人们现在也开始郑重的考虑生计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啊。依靠地里的收成,人们就可以生活,心里也有底气。市里召开了总结表彰大会,抗洪救灾工作宣告结束,很多村街的村干部都受到了表彰。一脸严肃的领导们坐在主席台上,一本正经的讲着话,要求各村一定要抓好生产自救,要堤外损失堤内补,要确保完成全年的各项任务。村子里的承包地免除了一年的承包费,算是村民得到的最大的实惠。

搬到堤外面的家具厂,一个接一个的搬回了村子。天气一冷,各家各户的家具生产也进入了旺季。村子里电锯割钢管的声音,此起彼伏,整个村落不知不觉又变得热闹起来。

这些日子我坚持看电视台的本地新闻,一则是关注市里的分配政策有没有出台,二则是看看县里有没有什么发展生产的优惠政策。主席台上领导们坚定的表情,让我感觉这是一群一心为民的好官,这鼓舞我拿起笔来,给市里的主要领导写了一封信。

尊敬的领导,您好。

看到您在电视上的动情讲话,我实在是太激动了。作为灾区的一名待分配的学生,我深深为您心里装着百姓冷暖而感动,同时也因为我市有您这样的好领导而感到自豪。

我家住在东淀,是典型的受灾户。受您讲话的鼓励,我们也在搞生产自救,家里的三十多亩承包地现在还没有完全把水排干,种麦子要比往年晚一些。幸运的是现在家具生产形势比较好,只需投资一万元,一家4、5口人从事小童椅生产,每月都可以挣4、5千元。这对于我们恢复生产有着很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像我们家这样的小户。现在村子里的家具厂都搬回来了,托您的福,现在的生产形势很好。

我给您写信是想反映一下我们这里的生产情况,请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生产搞上去的。但对于我们这样的小户来说,您能不能协调一下信用社,协助我们每户能够贷一、两万元的款,按现在的生产形势,只需半年,即可连本带利还上,同时还可大力发展村里的生产。务请您于百忙之中对我反映的问题给予关注。如果能贷下款来,那就太好了,我代表我们所有受灾的群众衷心感谢您。是以为盼。

此致 敬礼

市民:胡小洪

1996年10月15日

我把信写好,郑重地塞地信封里,用胶水认真地封好,只等第二天邮递员来时让他捎走。晚上我做了一个好梦,梦见市长拿着社用社的贷款,挨家挨户地给我们这些家具厂送。我这个高兴啊,真是一个好梦。

“立秋早,白露迟,秋分的麦子正当时。”进入10月中旬,白露节到了,天气越来越凉了,村西的土地尽管潮湿,但已经种上了麦子,翻上来的土块逐渐发干,同没有耕种过的土地有着明显的区别。村东地里的水才刚退下去,硬一点的地方可以站住脚,很多地方一脚踩上去就陷了下去,还得沾一脚泥,穿着鞋是根本无法种地的。

“一水一麦呀!”上了岁数的老人们动情地说,早在二十多年前,东淀就有一水一麦的种植传统。夏天麦收后上游来水,等到了水退后正好种植小麦。水退后为土地留存了大量的有机肥,那时的小麦长势都非常好,一亩地收上千八百斤是平常。

看到村西边的地里都种上了麦子,父亲在吃早饭的时候决定,家里村乐的那块地也要抓紧抢种。这两天天气晴好,再晒地两天,这两天备好种子。种地的主要劳动力是我和爸妈,二弟继续盯胜芳的门市。

胜芳门市上的货已经不多了,但为了揽住客户,是必须盯人的,不然客户就会流失。这么大的一个市场,客户要货的时候,可以从附近的门市内调剂,等忙完了种麦,家里的小工厂就可以开工了。

我家的30多亩地共有3块,一块自留地有3亩多,在村南正对着村子中部,这块地没有因为我上学转为非农业而缩小。还有两块地在村东,一块靠南一点,有10亩;一块靠北一点,有20亩。两天的备种时间很快过去了,期间我试着到地里走了走,地皮仍然很湿,周围的坑塘里的水都满满地溢着呢。一脚踩上去,脚下便渗出了水,冰凉冰凉的。这种情况下,用播种机播种是根本不可能的,只能是靠人力拉耧。

早晨八点钟刚过,我们就来到了地里,由我拉耧,父亲驾辕,就这样开始了播种。鞋和靴子是根本穿不住的,光脚踩到地里,那种凉渗渗的感觉,瞬间便从脚底传遍全身。几步下来,脚面便冻得通红,大腿也似乎麻木了。脚踩在泥地上,陷下去,拔出来,再陷下去,再拔出来,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那种又冻又疼的感觉,像是踩在了刀尖上。《海的女儿》里的小公 主变成人形后跳舞的感觉,即便如此吧。当时我想,200米长的地头三步一米,这一趟就得几百步。

我心里默默地数着数,一面又想为什么这种传统的耕种方式都到现在社会了还没有根本改变?在国外发达的地区,已经实现了从播到种的全面机械化,而且是在几十年前就实现了。在我们这个省、这个城市、在我们这个村,还在进行着刀耕火种的劳作。其实像我们这个村子,早在生产队的时期,从耕种到收割,就已经实现了半机械化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大队把这些机器分光卖净,生产方式反倒是落后了。就这样想着,肩膀却是使劲地拉着,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我知道我这是拉着自己的理想和前途,甚至是自己的命运啊。此时的父亲,是我的掌舵者。

这只铁耧,就是我的命运之舟。

从地边一遍过后,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地里也渐渐暖和起来,脚也感觉着不是那么冷了。我自信,仅凭在学校上学时每天早晨4、5千米的跑步,我可以完全胜任现在的工作这是我脱离一学校后的另一种跑步。看到我们脚印的面积在地里逐渐扩大的,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

傍晚的时候,天气又凉了起来,我和父亲也收了工。我站在地头上量了量土地,这一天的劳动下来,我和父亲耕种了大约3亩地。照这种速度,家里的地全部种完,需要10天时间。

10天的耕种劳作是异常艰难的,这是一场类同于当年红军穿过草地、翻越雪山的艰难劳作。30亩地拉耧的活,需要我们父俩在地里踩上几十万个脚印。有时在闷头拉耧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作为一名农民,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从我爷爷开始,到我父亲,再到我们这一辈。都是这样一辈一辈的在这片土地上默默无闻的耕耘,承受这种像牛马一样艰辛的劳作。可为什么有的人一年十指不沾泥,却有着吃不完的山珍海味?

我要摆脱这种生活。这样想着,猛地一使劲,耧嘴又让湿泥给堵上了。身后传来父亲的责骂:照着耧拉,犯什么脾气?照这样下去,家里的日子怎么能缓上来?我感觉像是拉套的牛马,挨了一鞭子,于是又认真平稳的拉起耧来。

30亩地的耕种啊,在那些近冬的时日里,冷艳的朝阳,黝黝的湿地,萧落的树木,以及以黑土上艰跋涉的父子俩,构成了我记忆中的一道清冷的风景,时时萦绕心头,浮现脑际。

第一天下来,晚上睡觉时感到浑身酸痛。不过还好,一觉醒来,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铁耧拉得越来越快了,有一种浑身是劲的感觉。多亏了在廊坊学校这两年的体育锻炼,这是那段日子坚持长跑的回报。

当我们的脚步踩满了30多亩地的时候,秋播的任务完成了。一个个的脚印,象开在地里的花。那些漫着水的黑黝黝的泥土,静静地沉睡着,沉睡中又孕育着一个丰收的梦。

种麦结束后,我们的小工厂又开工了。父亲从镇上购回来半吨钢管,于是,家具生产。断料、折弯、打眼、钉座、打包、运输,这是一种又当工人又当厂长的感觉。

临近11月底,胜芳的家具市场渐渐地忙了起来,父亲有时一天去几趟胜芳的门市,前来订货的全国各地的客商越来越多,每天100把童椅的销售是完全有保证的。这让我们一家人都又紧张的忙碌起来。早上6点钟起床,晚上往往要干到11点钟才休息。天气已经非常寒冷了,身上穿着厚厚的棉衣、棉鞋、坐在屋里劳动,往往半天功夫才缓过劲来。我把倒座的窗户用塑料布封了起来,又在门口挂上棉帘子,这样冷风就吹不进来,感觉稍微好些,手也不至于冻得伸不开了。

可没几天,便又冷得受不了了,现在离数九寒天还远着呢。于是在屋里安了炉子,炉火通明,整个黑洞洞的倒座里亮了起来,也映红了我们一家人的脸庞。如果这日子像炉火一样旺,那该有多好呀。父亲、母亲、我、二弟还有从五伯厂里请来的两位帮忙的年轻人。我们围坐在炉子旁,一边说笑,一边工作着,温暖中充满了充实。这温暖,冲走了贫困,冲走了寒冷,带来了光明与希望。


评论 0

2024-01-07

2024-0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