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菱小货车折叠雨棚图适合哪些场合使用?,

吞咽吞咽吞咽


文/马晨薇

1.

许多人幼时祸害过蚕和西瓜虫,摘桑叶拆纸盒,蹲守虫的吃喝拉撒,用纸笔记录它们被玩死的一生,再交给语文老师或者自然老师。我没有过。因为在相同的年龄段,我莫名感觉自己就是盒里的虫,便不忍心向同类伸手。对小孩来讲,这是不可思议的情绪,又确实纠缠过我。那几年县城招商引资,来了数家玻纤厂,工业废料玻纤丝堆积如山,它们折射阳光时如同瘫软的金属,从城郊向城中蔓延,是机械和工人的共同吞吐与排泄。尽管如此,玻纤厂的工资仅能留住小部分劳动力,更多人,我的父母、我朋友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从长三角流淌至珠三角。

当时应该还没普及“留守儿童”这个专有名词,更没有人关注过“留守儿童”的生活困境,七岁前我们散漫地分布在各个乡镇,等到学龄,赋闲的奶奶和外婆陪我们来到县城,租住学校周边的简陋平房,开启十多年的求学人生。一张床、一套桌椅、单间无卫浴,阴雨天黑黢黢,白炽灯电压不稳,清早老人站在楼道中先干呕,随后把体内、体外的水稀里哗啦地冲进痰盂。我和我的邻居兼好朋友胖子,想尽办法不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周末和无须补课的暑假,整天游荡在县城的街巷,看向无人的街景和繁茂的行道树,不免生出旷日的愁苦与疑惑:梧桐、樟树、渣土车、玻纤和人类,到底谁常住于此,谁受困其中。

彼时我与胖子有共同的难题,我们都没法克服每年春节结束去车站送爹妈返工的忧愁。忧愁没有形状,但情感不难与具象联系。我的难过散发着硝臭,爸妈年三十回来,正月初七走,来去都是在爆竹燃尽之时。我的忧愁积攒太久,后变异成愤怒,脾气无理由地变得古怪沉闷,身边人少,就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胖子则不会愤怒,他仿佛是一块绵密的球体,独自吸收乃至消化忧愁,不论和我相处,还是和别人相处都毫无攻击性。

不过胖子的心理问题似乎没有影响到生理,他健壮能吃,我们两家合用一个厨房,他奶奶经常在梅雨天气用煤炉炖仔鸡和乳鸽,整个楼道都是潮湿的腥气,老人家端着碗看他大口咀嚼,自己不下筷子,满脸慈祥。胖子的体重随年纪日益增长,从敦实的小胖子变成了稍显碍眼的大号胖子,奶奶日渐憔悴,最后脸部肌肉撑不起寻常的笑容,她在一个冬天回到了乡下老家,我就再没见过。过完年后的新学期,胖子他爸妈扛着大包小包进了楼道,隔几天又大包小包搬出租屋,陪读老人的离世和玻纤厂生意的如日中天让胖子的父母没再外出打工。我不知道胖子的爸妈原先是做什么的,应该和我的父母并无区别。总要有妈妈放弃给自家孩子做饭做菜,而去照顾别人的家庭,爸爸计划把乡下的老房子推倒重建,就先得在毛坯房里不舍昼夜地刷漆和涂料。父母们在外地的谋生技能完全不算神通,但回到县城,他们只能搬到城郊,入职玻纤厂,夜班换白班在两人内部协商。

升到初中,我和外婆转移阵地。爸妈意识到我逐渐长大,不能再和外婆睡在一张床上,当然也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好转,东拼西凑买了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后来,我爸酒醉吹屁,颇为得意地称此举为“在时代的十字路口,扒上了破拖拉机”。胖子家没来得及扒上。住在城郊的他每天需要比我早起一个小时,花五毛钱,坐环城车上学,再花一块钱买早点,运气不好会被“卫生监督员”扒开书包检查,命令他杵在校门口吃完,我进校门时老看到他不搭配豆浆牛奶,干咽包子馒头。上学不能同行,我们的活动就改成了每天放学,胖子从走廊那头冲过来找我,大部分时间借作业抄,偶尔让我给他讲讲过程,聊到站牌我才掉头回家。路上老有人拿东西砸胖子,骂他是猪,又蠢又胖。多数时候书包替我们扛下来,我偶尔被误伤,回头骂句“x你妈”,他们便作鸟兽散,嘘声与不致命的挑衅如同夏日的孑孓,胖子无数句“算了”是培养皿,他在日益膨胀的屈辱和恶意中还是不多言语。

毫不意外,胖子中考后混去了职高,职高的青龙堂和白虎帮馋胖子健硕的身体,都想拉胖子当武器,可胖子的内心是只瘪猫,人生理想比死人的心电图都笔直。念旅游管理专业,有机会对口高考到省内的二本学院,他有职业规划,希望毕业能去黄山风景区收门票,每天看蓝天白云迎客松。因为有目标,所以胖子对混世的态度非常消极。这让两个闲得发慌的敌对帮派找到了共同矛盾,刚开学没半个学期,胖子就日日鼻青脸肿地歪在一中校门口找我,保安头几回赶他,他沮丧又老实地转身离开,有回太伤心,蹲在校门口哭得像个孙子。保安过意不去,解释说穿职高校服就相当于穿了身犯罪记录。胖子哭诉,我是被打的,受害者。保安说,你找哪个嘛,课间我帮你叫,你不能进去。于是我在全班注目下,让保安喊了出来,后来不知道哪个王八蛋造谣,讲我偷电瓶被逮住,直到高中毕业都有人贱兮兮地问我七八成新的电瓶市价多少。

我翘掉傻缺的语文课,在校门口的鸭血粉丝店给胖子做心灵马杀鸡。我刚上一中,自诩成熟,面对胖子的处境连一句“这不是操蛋吗”都没说,人模狗样地劝他忍一时风平浪静。胖子不作声,用筷子挑粉丝往嘴里送,半天才说,我不想读了。我说,不读书你干什么呢?胖子说,我要去新东方学厨师。新东方不是英语培训班,是经济频道天天宣传的职业学校,我恐怕这学校收的学费基本用来打广告了。电视上的厨子身戴白色厨师帽,穿盘着两条龙的厨师服,中气十足地说“我在新东方学厨师”,后来一排厨师跟合唱似的说“我们都来自新东方烹饪学校”。这还不算完,接着理发师摆弄人头模型说“我两年都已经开了三家分店了,我来自新东方美容美发专修学校”,业务范围广得很,报名热线永远被打爆。如果胖子真打算靠广告安排他的人生,那我很难开口告诉他,我一中的同学们,尤其写竞赛题如履平地的“直升班”学生,从不将理发师与厨子看作值得一试的职业,仅用来攻击和侮辱别人。

粉丝店老板笑得把一漏勺的豆腐泡抖在地上,边捡边往锅里扔,小老板你个是头脑不好啊,学厨师要去什么新东方,都是诈你的,学出来鸭血粉丝能有我煮的好吃吗?听我劝,学厨师就在家门口找师傅,拎点酒揣条烟,跟他到后厨混几年,满汉全席都学会,钱不要花糟掉了。胖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看着他脸上的淤青,心里有点堵,更烦躁他总这么低眉顺眼的懦弱样子。我说,你还是打回去吧。胖子似乎有几分吃惊,抬头说,打谁?我说,谁打你你打谁。胖子没有吭声,过了半天才讲,他们人多,我不敢。这话不知道哪扎到我了,我突然激动起来,提高了音量说,正当防卫,不懂吗?打110,不行吗?胖子依然蔫蔫的,轻声应一句,知道了。我的钱都塞在笔袋里,身上一个硬币都没有,胖子结完账跟我说再见,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胖子穿校服。

2.

胖子和我聊完后做了个大的抗争,他妈在平常的早晨喊他上学,他怎么都不肯起床,他爸试图把他从床上拽下来,胖子双手死死缠住床头的铁栏杆。他妈说,你什么意思?我跟你爸天天两班倒去玻纤厂做事供你读书,你以为很轻松吗?胖子说,我不念了。他爸骂他,老子求你念。胖子从床上坐起来,很认真地提出要学个手艺谋生。他爸估计脑子里过了几遍“老鼠的儿子会打洞”的宿命理论,懊恼为什么自己一辈子打工,儿子还要打工。烟抽完,班还得上。一家人坐在桌前把早饭吃完,他爸开口,说起所认识的人中确实有手艺口碑都不错的厨子。胖子后来告诉我,他说不想念书的时候,他爸看他的眼神就像儿子早老子一步死了。

胖子白天去学校办退学,晚上就被领去拜师傅。胖子的师傅确实缺帮手,推辞掉胖子爸妈拿去的口子窖,末了问胖子明早四点能起得来吗?胖子点头。这事就定了。

厨师分很多种,有人自己开店,老婆当老板娘,再请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当服务员。有的给别人打工,属实是技术型人才,但也有随时被开的风险。胖子跟的师傅不在其中,真正自由的长矛,谁都不服。一家办席,村里多少人来帮忙,请人也就一天,加上厨师的费用和菜肉酒的钱,怎么算都比在县城888一桌起步的要划得来。最重要的是,留在农村的多少妇女儿童老人,没人想早起坐班车,吃完再坐班车往回赶。于是就有了胖子师傅这样的厨子,开上辆金杯货车去到各个乡镇、村子,上门给人烧酒席。车斗装上锅、液化气、塑料雨布、铁支架,还有在菜市场提前买好的菜,因为乡镇到县城买菜并不方便,自己的菜园地种不出酒席的量,自家的猪不能临时宰杀,菜谱就由厨师决定。上档次不是酒店里挂灯笼,再请个司仪唱青藏高原而已,厨师人不耍滑头,手艺够好,就可以拿最少的钱办最有排场的事。

胖子入门后坐在师傅的副驾驶,跑遍了全县的乡镇,有些村子藏在山里,路不太好,要把车停在村口,换摩托和电动三轮到吃席的地方,家里没有摩托电瓶的,哼哧哼哧地拉过板车来,胖子拎着锅跟在师傅后头跑。胖子讲师傅的手艺独特,许多菜不是饭店的做法,不像厨子烧的,像家里的菜妈妈或者外婆做的。胖子跟着师傅,最开始是帮忙切菜剥蒜、用开水烫猪蹄刮毛和同来帮忙的妇女们一起杀黄鳝老鳖,把寿桃形状的豆沙包码好放进笼屉里。后来慢慢上手,炒几个简单的菜,像是放进玉米馒头里的杂酱、一品锅里铺在最上头的蛋饺,他师傅能空出时间抽根烟喝口水。

胖子应该真的找到了自己能干好的事情,高中三年我终日和试卷做无意义的斗争,胖子早出晚归,掌握了宴席上每一道简单或复杂的菜,还在学徒期间搞创新。甜茶在我们这是逢年过节、摆酒不可少的形式主义菜品,但和茶没有半点关系,其实就是用红枣、蜜枣、桂圆、花生、莲子一起炖的汤,简直甜到难以下咽。胖子说反正都是要吃的,为什么不做好吃一点,就想了办法,把带酸味的酒酿和这玩意放在一起,端到酒席上。胖子说他观察过,以往最后上桌的甜茶都没人动,加了酒酿之后吃得人更多。胖子大受鼓舞,挑了没活的日子来找我,抱着他的酒酿甜茶蹲在校门口,保安不赶他,把他当成来给小孩送饭的家长,掏烟给他抽。胖子的衣着跌相,黑色棉袄泛起油光,套徒劳的护袖,脚蹬双不合温度的网面运动鞋,前半截脏得泥把网眼都堵住。全身上下最干净的,是那双手,应该是在水里淘洗揉搓太多次,又被蒸汽烫得太软,红一块白一块。

他把不锈钢的保温桶放在我手上,说这是甜茶。我表示我不喜欢吃这东西,胖子一边解释这个不一样,一边帮我打开了盖子。我被他的热情感动,捏着勺子一勺勺舀起棕红色的汤水,在他的期待下喝完了保温桶里的酒酿甜茶,胖子很满意地把保温桶收好,挂在他的电瓶车上。他告诉我,他师傅不干了,师傅的儿子在市里工作成家,得去帮忙带孩子。师傅给胖子交了驾校的学费,等他考到证就走,那辆金杯货车胖子要自己坐驾驶位。最后胖子说,这段时间有空,你想吃什么我骑车就给你送来,高三也得补充营养。我很感动,用力拍拍他壮实的肩膀,“谢谢”没说出口。高中最后半个学期,我吃了不少胖子用保温桶装来的食物,排骨山药汤,奶白的汤、软烂的排骨肉、红色微酸的枸杞;或者是炸南瓜饼、春卷和煎饺;一次装了一盒老鳖的壳,胖子说,一只鳖的精华就是果冻口感的裙边,你就啃那一圈。于是我剩下一盒鳖壳,晾干了,语文课不愿听,盖在课本下面拿小刀乱划。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得好,我高考成绩好得出乎意料,整天报复性瞎玩,但胖子忙着烧升学宴,他约我进村体验一把,叫我早起在我家楼下路口等他。夏天天亮得早,街道上安静空旷,路就像是专门给胖子铺的,师傅留下的老旧金杯货车,车身用醒目的红漆刷了胖子的联系方式,开起来慢慢吞吞,靠近我时我竟然想伸手搀它一把。车里一股馊饭菜味,胖子油腻邋遢的厨师服让我靠在身后。胖子不好意思地说,扔后座去。我说,小事情。胖子说,听点歌吗?车上有个老旧的读卡器,屁股后头插4G的内存卡,放的全是初中时流行的网络歌曲。胖子听得很投入,跟着瞎哼哼。我别过头看窗外,远眺视野里的群山,此刻身在其中,盛夏的山峦深绿近黑,遮天蔽日藏匿光线,国道一侧缠绕山体,另一端山崖刀劈斧砍般陡峭,几乎垂直于公路,胖子没有关窗户,风声呼啸而过,力度能折弯我的耳廓。胖子今后要独自一人日夜穿梭于这样的山林中很多年,我觉得压抑到难以忍受,远超我们蜷缩在出租屋里的童年。

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很大,胖子跳进车斗搬液化气罐、液化气灶和大铁锅,我站在下面想伸手接,胖子却迟迟不肯递给我。我俩一上一下地较劲,我喊他给我,他死撑着不让,直到办席的人家过来接,胖子才松开手。红色的大澡盆里用网兜装着牛蛙,泡沫盒里铺着冰块,上头是鱼和虾,香肠像蛇一样盘在车斗里,鸡和鸭叫了一路,笼子里全是粪便……胖子叫我找个地方玩手机,说着就套上他那身脏兮兮的厨师服。雨棚和灶台很快被搭好,来帮忙的大爷大妈和中年妇女就像是从四面八方挤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院子里就充满了禽类的惨叫和纷飞的羽毛,红色澡盆里的牛蛙,扒了皮刨去内脏,四肢挨四肢,越叠越高。

我是全场最置身事外的人,胖子熟练地接过处理好的食物,用极大极重的勺去舀小碗里的调料,轻盈得不可思议。他这三年晒得很黑,厨师服的袖子挽高,肌肉同烫伤疤一样明显。胖子是这场宴席的核心,考上不知名大学的高中毕业生在不在场都无所谓,离了胖子,这里的一切都要停摆。甩手无活的我还不如会摇尾乞食的小土狗,在人与人交错,锅碗瓢盆的碰撞中,我被随意挤压推搡。人类和动物的叫声,水火温度的调节,都由胖子掌握。

时间接近中午,院子里的血腥气散去,饭菜的香味升起,有人抱着一捆鞭炮跑出很远,用香烟点燃后又叼着烟跑回来,爆竹声在他后脚跟响起。庭院里坐满,小孩吵闹,老人训斥,拿起手中的筷子和瓷碗。开席。胖子还要烧最后一桌菜,这桌菜的分量要比之前上桌的菜量更大,青椒笋丝豆干混炒的浇头菜都是用不锈钢脸盆装起来,给出力气的人准备米饭之外的主食。我看向胖子,他也看我,扯起嗓子问我饿不饿。刚看了杀鸡杀鸭杀牛蛙,说实话有点倒胃口,天气又热,我晒得人都发晕,回答他还好。他说,那就等我一起吃。饭桌上,妇女和老人团团围住我们,大爷们端来的白酒让胖子拦了又拦,好险倒进了菜碗,胖子不断摆手说明“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一杯果粒橙敬了桌上所有人。我说,人你都认得。胖子说,你以为现在的一个村能有多少人。他掰手指数给我听:只剩下三类人,没工作的老人、带小孩的妇女和老人小孩都得带的妇女。胖子说话声音总是不大,在宴席中,几乎要把耳朵贴到他脸边去。

回家时天色黑尽,山路上时不时会有运沙和毛竹的卡车与我们擦肩而过。胖子说,都是超载的,晚上跑躲交警。胖子没再放音乐,我忍不住问他,你打算一辈子做厨子吗?胖子好久没有说话。车开出群山,胖子才低声说,你以为这事做得长吗?我说,什么意思。胖子解释,这些生活在山里村里的人,迟早要搬出来,搬到有菜市场和酒店的地方,我会失业的。我说,那你趁早转行。胖子打着方向盘说,你记不记得小学的语文老师跟我们说过希腊神话。我说,记得,比黄片还乱。胖子说,你别打岔,语文老师讲,希腊神话里有个人被神罚在山脚下推石头,要一直推到山顶,可是石头刚到山顶,就会滚下来,他这辈子都在重复做一件事情,可怕的是永远完不成。我说,没错,西西弗斯。胖子说,对,西西弗斯受罚之前,干的事情,基本上相当于孙悟空把生死簿烧了,如果不推石头,他会有更不得了的事情做,假设我一辈子就光会推石头呢?那我怎么办,我得求求老天,求这山绝对不能塌,这石头也千万不要消失,让所有别人看起来根本不入眼、不入流的事情,都平稳地运行下去,你懂吗?

我在胖子这段感慨中恍惚了几秒,以我的语文成绩,一时想不出该用什么话回应,这段希腊神话也从未让我在课后回味。我摇摇头,粗暴地打断,说你少装X。胖子笑了两声,他根本不懂反驳别人。他继续说,我念书挺不开心的,你知道吧,我感觉你也不开心,但你聪明我很笨。我说,扯淡,正常人的智力都差不多。胖子说,但我干这行很开心,生活在县城久了感受不到,一个地方不只是由街道和超市组成的,还有水田和老黄牛,世界上也不是老师的夸奖最值钱,我师傅比学校老师为人师表多了。我说,这话对。他说,我和我师傅给人烧饭的时候,我在酒桌上被敬酒的时候,我很开心。我说,开心就行。胖子的眼睛望向前方,喃喃地说:能不能是行行出状元。我说,怎么不能。胖子说,我喜欢今天这种活,小时候奶奶和我吃饭,光让我吃她不吃,后来和爸妈吃饭,他们总在饭桌上骂我。很多人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吃饭,就好像人这辈子只用过好日子一样。

车开进了县城,光线由暗转亮。胖子在我家楼下停车,把他今天收的红包从车窗扔了下来。他说,随礼。

3.

我在度日如年的大学四年里,正常考学毕业。眼看身边的人急不可待地从人群中钻出来来显示自己与众不同,或者遇见什么现成的快感就毫无顾忌地滑进去,我都不亢奋,闷闷不乐。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拦住我,在我耳边喊着“警惕!小心!”使我畏首畏尾,无法舒展开手脚,但究竟是什么,我无法理清。

毕业后我费很大力气才考进市里一家银行工作。我蛮高兴,小时候的夏天热,只有银行的冷气开得很足,每次我和胖子都会从ATM机所在的感应门进,穿过大堂,再从另一扇门钻出来,做贼般偷来短暂的荫凉,入职多少有点得偿所愿的意思。可真到工作第一天,我坐在柜台里面,穿薄薄的一件制服,温度低得我浑身发抖,其他同事,竟然全都神色自如。下班路上,地面积蓄一天的热气不够我取暖,我找了家饭店,站在空调外机前吹了五分钟,油烟、酒菜的气息混合热浪往我身上扑,才感觉手脚渐渐回温。或许是因为工作环境不适宜的温度,工作一年里,我频繁感冒、低烧,细微的不适困扰我,同事大姐给我塞了很多VC泡腾片,说能提高免疫力,不过除了收获几泡更黄的尿,该来的毛病还是没有罢休。

为了给我在市里买房,爸妈没考虑退休回家,妈妈从钟点工、保姆做到月嫂,作息规律多半辈子,五十好几开始昼夜颠倒,好在工资高过我爸。妈妈住在雇主家,我才去到城市中他们寄居的房子。以前不懂为什么外婆不肯在暑假带我去看爸妈,后来晓得,不是不带我去住,而是我去了根本没地方住。小到转不过身的阁楼,痰盂藏在床底下,刷牙洗脸要翻上天台。我和我爸喝酒,幽暗的灯光照向他的脸。他打开窗户,楼下的电视声蹿上来,抬眼看见低矮的屋脊与混乱的电线,这里是庞大城市里最羞于见人的洼地。温热的风吹进来,我爸已有醉意,他幽幽地说,在这个破地方缩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机会给我儿子家刷墙了。我们父子俩躺在一张小床上,从我记事起,他就在外工作,我没看过他蜷缩的脊背。没有空调的阁楼夜晚闷热异常,我无法入睡。此后我回到单位,奇特的毛病再没找我,貌似是我形成了抗体,又或是被什么拦截掉了妄想从生活中撤退的可能性。

交掉首付没多久,给我递泡腾片的热心同事又给我递来了女朋友,原来恋爱也得是拿房本兑换的。我不抗拒,也没法热情,我们爱好不合拍,她沉迷于冗长的文艺片,我称之为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我看短视频更多,悬疑恐怖电影解说像拆解枪支一样痛快,还有年轻漂亮的小姑娘,隔着屏幕对我笑。那天在电影院,她很投入,我困得要死,拿出手机刷抖音,平台给我推了个新账号,根据手机号关联推送的,号码我太熟悉了,是当年刷在金杯货车上,热晒雨淋的胖子的手机,粉丝七个,六个僵尸粉和我。他的ID叫“胖子の喜上门”,头像是他的大脸照。胖子的更新频率不太高,视频内容就是买菜、做菜和吃饭,都不是在室内,当年就异常老旧的金杯货车大概退休了,视频里的五菱荣光驮着一车的食材、胖子四处奔波,还有部分由多张风景照拼凑成的短视频,多半是他工作中途拍摄,像素一般,也没有构图和美感可言,最搞笑的是短视频的配乐还是初中那帮“非主流们”的最爱,土不堪言。

看完电影出来,“关于晚上吃什么”和“晚上是去她家过夜还是我家”的问题女朋友没有回答。我感觉我是刚从山林里跑出来的猴子,明明急得上蹿下跳,想催促她,又不懂人类的语言。她开口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和一个这么无趣的人恋爱。我愣了几秒,或许是很久没听到直接冒犯的话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

她又继续说,我上大学时,有个男朋友,是搞摇滚的,他头发很长,歌不错,人好看,但后来我也不清楚,我是他编号多少的女友。她说,你我的人生,当然我没有说教的意思,我单纯觉得,太没劲。说句难听的,当代年轻人谈恋爱,基本等于在养殖场配种。不过,如果这问题大家都有,就绝不会只是我们的问题,你讲可对。

我点点头。她说,

话又说回来,什么生活算是有劲,什么又算没劲?我们有的选吗?介绍人和我提起你那天,我在单位楼下的便利店买烟,看到前摇滚明星兼前男友,他长头发剃短了,穿得差不多要去参加大合唱,他在我前几位结账,没看到我,最后一件东西扫完码,千钧一发啊,他往里丢了盒计生用品。也是,动物世界无奇不有,但上哪找其他花色的乌鸦啊。最要命的,他剃了平头,我他妈最讨厌男生平头,第二天我就跟你见面。

她两手一摊,我被她逗乐了。挠挠头,够不幸,我就是平头。

我俩在接触不良的广告灯牌下散伙,我没什么想法,还有点感谢她绘声绘色地给我说了段摇滚青年的轶事。我们连微信都懒得删,说穿了从头到尾两人的朋友圈都隔着一道灰色的横杆。爸妈频繁给我打电话,恋爱黄了,他们嗅到断子绝孙的味道。他们总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口和我谈这事,关于两性关系和我缺失的情感教育,我们笨拙地试探,屁大点的问题跟盘核桃一样滑动几个来回。后来我再想前女友(我不知道算不算)说我“无趣”的问题,很愿意承认我确实无趣,我的父母也无趣,在人生的前半截,我们全家人光是喘匀这口气就花费了绝大部分精力。

4.

春节返乡,拜年和吃酒的时间占了大半,尤其是正月初六,一家三口兵分三路吃酒,结婚、满月和乔迁,好像人间的喜事挑时日聚合,平庸日子就能随便把它们撕毁。我翻动精致的请帖问我妈,现在还有没有“喜上门”,她撇撇嘴表示谁现在还愿意摆那样跌相的酒,淘汰了。三家饭店临河而建,构成了县城宴席界三足鼎立的局面,从未拓张。比他们规格小的饭店,试图超越它们的星级酒店,会大张旗鼓地出现,然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小县城有种令人迷惑的稳固和边界。

这验证了我网上看到一个统计,近年市面上的餐饮业能维持三年以上的比例并不高,多是虚假繁荣。我和亲戚寒暄,无奈加上几个新微信,和他们沿河走了一圈再道别。河边曾经是整个县城最适合看烟花的地方,地势高,周围都是平房,没有遮挡,能看到从四处汇集升空的光点炸裂,不过现在已经不允许在城区燃放烟花爆竹了。我站在河边吹风,手机屏幕显示胖子的抖音账号更新,是个长视频,很多镜头有遮挡晃动,中途明显能听到手机被碰掉落地的声音。他早起买菜,到晚上往车斗上装铁锅,液化气罐,视频的中断,胖子拍了一个夜空,那夜空即使在极其一般的像素下都稀奇得好看:油面卡纸般黑亮的天空和干燥的满月。

皖南的山区,阴雨连绵,夜间抬头望向的每一轮月亮都几乎粘黏着模糊的绒毛,或许就是因为难得,画面长久地停留于此。在视频的末尾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哭嚎和一声轻轻的叹息,画面变黑,视角从仰望的高处跌落,匆匆闪过胖子的面孔。暂停。这是我从高中毕业之后,第一次看到我的朋友,他好像瘦了,也白了,不过可能是视频使用滤镜瘦脸的缘故。不知道我妈是不是在大城市旁观了太多有钱人的生活,有些盲目乐观,还是真的“喜上门”这种酒席形式真的已经出局。我怀疑胖子石头是不是还能稳定地推上山。趁酒劲拨通胖子的电话,冲对面“喂”了半天,他才说话。我说,是我。胖子在电话那头“嗯”了一声。我说,我回家了,明天还有一天假,我请你吃饭。胖子说,我明天有活。我急急忙忙地添上,那我和你一起,和以前一样。胖子在电话那头顿了顿,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我打蛇随棍上,说,你有车吧,明天开来接我,我家没搬地方,还是那个路口。胖子沉默了几秒,轻声说,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要听到胖子毫无起伏,接近顺从的声音,就怒火中烧。我不耐烦地说,有什么不一样,你能别七扯八拉的吗?明早四点还是五点?我在楼下等你。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一整晚,我的思绪都没绕过胖子视频里黑亮的天空、干燥的月亮以及那声诡异的哭嚎。

早上四点的闹钟把我吵醒,手机显示五分钟前胖子打来过电话,我迅速穿好衣服洗漱。我走到楼道口,才发现今天下着窸窸窣窣的小雨,我缩起脖子在临街店铺的广告牌下躲雨。路灯昏暗,因为过年的缘故,街边本应最早营业的早点铺也没开门。我不确定胖子是不是没等到我先走了,还是他压根就不打算来找我,我回拨胖子的未接来电,无人接听,我正犹豫要不要再打一通,胖子的五菱货车就停在了我眼前。觉没睡够,车灯照向我,有眩晕感,我愣在原地,直到胖子从驾驶座移动到副驾驶,给我开了车门。胖子说,上车。我连声答应,两步冲过去爬到车上。

车过了两个红绿灯,胖子没主动跟我讲话,他似乎对这几年我们无交集的时间没有任何兴趣,我更不知如何开口。我逐渐适应车内的黑暗,无意望向驾驶座一侧车窗时,才惊觉胖子早就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他瘦了。这时胖子才开口说,你什么毛病啊,大清早上赶着跟我干活。我想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问题,两个男人也不好说“有点想你”之类的屁话。更何况现在谁的同学聚会不是挑选适宜的时间地点吃饭喝酒,末了把喝吐的人送上车,没人会提出“你带我去你工位坐会呗”这么奇特的要求。我有点下不来台,就借口说昨天酒喝多了,头脑拎不清。胖子笑了笑,没多说话。我转念一想,谁头一天喝趴了第二天能四点起的,暗暗拍自己大腿。胖子说,你眯一刻,还有好长的路。他掏出抹布擦去车窗内的水汽,说,昨晚下了一夜雨,雾蒙蒙的。我望着刮雨器来来回回,车已经驶出城区,逐渐紧凑的山峦和国道旁的房屋陷在水雾中,我应该庆幸前几日没有下雨,否则车开进山区,雨水浸软的山体和山石,说不好会在何时滚落。之后的车程中,太久没见的两人都陷入沉默,山路弯弯绕绕,我一直昏睡到胖子叫我下车。

车开到地方,天色还是灰扑扑的。胖子告诉我,现在乡镇的路修好了,人却少了。我从车上跳下来,回他,人不少,你看一大清早就有这么多人,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晨炼吗?没等胖子回答我,我自己先觉出不对劲,他们手里拿着窄长红纸条缠绕的细竹筒,继而突然有人点起爆竹,接着是刺耳的唢呐,毫无章法的军鼓以及见缝插针的小号。这时我才看清,聚集在院子里的老人并不是主要角色,他们可能是出于人情或者闲得来凑热闹,真正的主角是身后的院门打开,于棺材前后出来的人。被雨水打湿下坠的白幡,戴白色孝帽的队伍,混和比器乐声更突兀的哭嚎,让我瞬间明白胖子在抖音发的视频为什么会有凄厉哭声,因为摆酒不只是因为有嫁娶、乔迁、满月。还事关死亡。

胖子和我并排站立,轻声说,来都来了,给我搭把手吧。刚才聚集的人随爆竹声和演奏声越来越远,我转到车斗的右边,才发现胖子新车的车身上,不再仅有他的电话号码,还用不干胶贴起“李小钱乐队”的联系方式。这支殡葬乐队我清楚,刚进高中那年,上一任秃子校长去世,因为他口碑太差,所有全校学生都在大课间看热闹,送葬队伍绕到校门口时,我看到鼓面上就印着这几个字。车斗中的食材和多年前相比,简省太多,牛蛙和老鳖都没有,只有简单的蔬菜和冷冻的虾,鸡鸭也是冷冻的,还有一袋冻米。送完离世的人回来,每个人都要喝碗红糖水,煮上一大锅然后撒上冻米。

这家留下帮忙的人不算少,岁数也不小,他们都认识胖子,想从他手里接过更重的东西,往往徒劳,想少跑几趟,又难负重。胖子搭好雨棚,装好液化气和锅灶,天已经全亮了,雨越下越大,黄表纸和大红色的炮衣浸在泥中黏在地面上,踩得一塌糊涂,大爷们嘴里叼香烟,奶奶们脚上蹬着胶靴,耳背的和喉咙卡痰的聚在一起各聊各的,一通胡乱地应答后“呸”一声将痰吐在地上,有一个看起来相对稳重的老人家戴着老花镜攥着毛笔在堂前的八仙桌上写礼单。我站在旁边听明白了,今日送上山的老人家人缘一般,平时就与村里人不来往,子女外出打工,人死了多日才被发现,一句“都臭掉了”,再伴随遮住口鼻摆手的动作,不难知道,发现尸体那日的场面远比今天出殡大。

我问胖子,为什么人缘一般,死了还有这么多人来。胖子面无表情,熟练地配菜,把鸡鸭冻了许久的尸体,放进搪瓷脸盆中解冻,等把煤炉里添上煤,铝壶里灌水放上炉子,才开口回答我:他们是怕自己死了没人帮忙,你看今天这家有人死了,他来帮忙,说不准隔天他也死了。胖子冷淡地指向一个老头。胖子招呼得空的老人把开水冲进暖壶,再往另一个不锈钢桶里扔红糖和冻米。胖子说,他们绕村几圈?老人说,下雨天,顶多一圈。胖子说,那糖水要冲了。老人说,多烧点热水和茶一起冲。胖子点点头。我黯然站在一旁,想起高中毕业的暑假,胖子坐在车上对我说的话,不晓得那时他有没有想过,自己要做这些事情。送殡的人回来,气温低了不少,雨越下越大。来帮忙的人聚拢在胖子身边,开始在雨棚里配菜和洗涮。胖子脱掉棉袄,就在毛线衣外面套了厨师服。他扯着嗓子和爷爷奶奶说话,听不出任何怒气和焦躁,平静,异常平静。乐队的鼓手年纪似乎不大,大概和胖子很熟悉,端着茶杯眉飞色舞地跟胖子讲着什么。胖子手里没停也不抬头,一句接一句回应着。

这家人兄弟三个,各自的妻儿坐在堂前的桌上。计算礼金的老头给他们对账,我既不是亲戚也不算帮忙的人,没好意思进去,在胖子身边做些闲散事情。临近中午,几桌菜基本完成,我挨个桌端上酒精炉、菜和酒水。我和胖子坐在一圈老人间中,听着几乎完全一致的方言,如果这桌谈论的话题不是字字离不开死亡,那和穿越回从前没有两样。白事的饭菜简单,没有红烧的两栖爬行动物,更接近一桌简单的家常菜,落座的人,除了匆忙返家的三个儿子一家,其他都是老人,脸上挂了几分兔死狐悲的神情。饭吃到一半,兄弟三人因为礼金分配和殡葬支出不平衡的问题吵了起来,大哥把桌子掀掉板凳踢翻,三弟跟二哥扭打在一起,三个女人夹在中间不知道是拉架还是撕扯,桌上有人试图冲进“战场”叫停,时不时有餐具往外飞,没人真正能进到里圈。我看向胖子,他不动声色地坐在凳子上,生长冻疮的手稳稳捏住一只塑料杯喝饮料,好像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我说,怎么办,叫派出所?胖子头都不抬,说,正常,总有兄弟伙因为钱打架,之后分房分田还得打,这才到哪儿。吃完饭,人陆陆续续地散尽,碗碟收拾进泡满洗洁精的红色大澡盆里,帮忙的老太太们坐在小凳子上聊着天洗着碗,这些器皿还有桌椅,有很多是办丧事这家问他们借的。等所有东西都整理好,刚才打架打急眼的三兄弟从口袋里掏出红包挨个发,挨个赔钱。到我跟前的时候愣了一下,还是没下决心给不认识的人。胖子挡在我面前接过红包,示意我去整理东西。

5.

明明才过半天,我却感觉经历了一场大灾难。门窗大开、光搭了雨棚的院子,风很快把饭菜吹凉,我感觉一肚子全是冰块。世界上所有的吵闹聚集在一块也不过如此,我靠在副驾驶上头晕目眩。我说,胖子以后别接白事了。胖子轻笑一声说,不接?那没有喜事怎么办。他的声音很小,但让我在温度回升的车内无法克制地打了个冷战。我说,什么意思。胖子说,你看这些山,一座挨一座,我有时候想,没有公路的年代住在山里的人到底是怎么谋生的呢?我们的爸妈,爷爷奶奶的爸妈。我说,靠甩腿。他说,是。所以好不容易出来,怎么会有人想回去。

他接着说,近三年,我没接到一单喜事,我其实一直在给死人做饭。你应该不迷信吧?我说,废话,老牌子唯物主义者。胖子说,你看我,我瘦了很多,我自己判断是生了怪病。我在副驾驶座崩紧后背。胖子继续说道:你知道我们县城是全省人口倒数第二少的县吧,至于倒数第一是不是和我们县同病相怜我不知道,越来越多人从农村离开,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对我来说不是。山里的村子,只敢花钱请“喜上门”摆酒的人家,不会有什么喜事了。你明白吗,世界上所有喜事的成本,都远远超过两顿便宜的酒宴。

我扭头望向窗外,乌云几乎要与山体连成一体,下午两三点的时间,竟以行将入夜的光线相配。我说,讲重点吧,你生什么病。胖子说,三年前,我烧了一个晚上办的白事席,这家老人是吞药死的。你知道在农村,家里无人照料的多病老人,有很多会自我了结。这家子女自我安慰,丧事办得很铺张,哭得很夸张,晚上又请戏班唱戏。我从来不喝酒,头脑少有头脑拎不清的时候,但那天邪门,我坐在戏台侧边的小凳子上打眼望过去,戏台上的每个人脸我都认识。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摇摇头。胖子用接近微弱地声音说,应该是所有我烧过席的过世的人。我看过他们每个人的遗像,白底的、红底的、还有很多黑白照,那天晚上所有脸都漂浮在戏台上,踩着鼓点,往我眼眶里撞,晃得我头昏脑涨,我吃得太饱,吐了一地。后来我常有这种幻觉,控制不住自己进食后呕吐。胖子把右手伸给我,他说,你捏捏,我都吐瘦了。我用拇指和食指圈住他的手腕,光是捏住了宽敞的袖口和坚硬的骨头。我说,操。开出盘山公路的最后一个岔口,胖子踩了个急刹下车,蹲在路边稀里哗啦地吐出饭菜。我别过头,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大概这么多年,我们俩从来没迈出过一中门口的鸭血粉丝店,一人在屈辱和悲伤中绕圈,一人在无力感中盘旋。雨凝固成冻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身后的车窗上,声音如同铁器的剐蹭。

后半程车是我开的,曲折的山路令我战战兢兢。胖子的家也还在原来的地方,他爸妈用这么多年积蓄把房子买下来了。玻纤厂搞活经济只支撑了一时,除了污染的水源土地和破败的厂房它什么都没有留下。很多年后我才听说,因为最初玻纤厂的效益好,很多人借钱投资,末了厂子倒了钱没了,该跳楼的跳楼,该打工的又转回头打工。胖子的爸爸在他不读书之后,就回到原来的城市打工,他妈这两年身体不好,就在县城里找了家超市上班。过年他爸没有回来,他妈从胖子进家就开始喋喋不休地指责,胖子不吭声,想从家里给我掏两个芦柑都被拦了下来。我身上没有现金又空着手,便赶紧往外退。胖子陪我走到路口,我说,去看看医生吧,全身心都检查一下,再换个工作。说到换工作,刚才还满脸沮丧的胖子瞬间来了精神。他说,自媒体很赚,你知道吗,一般自媒体的广告费是粉丝数乘以零点一。然后他掏出手机给我看他收藏的视频。我往下划了一点,看见穿着紧身裤的男人把一叠钱扔向旁边的女人;一个刘海很长染烫得焦黄的男人在闹市区,胡乱吼一通把啤酒浇在头上;还有一个大胖子手持大龙虾,用来煮泡面。视频没看完,约好的车就在马路对面冲我摁喇叭,我便匆忙钻进了出租车。

春节假期结束,我在工作的间隙收到了两条短信,一条通知我房贷自动扣款成功,一条通知我给胖子转的钱款被退回原账户。我心中生出无名的烦躁,身边都是同事和客户我无力发作,坐在原地毫无理由地鼻酸,我读书、工作、加班、相亲,集全家之力买房,无欲无求地活着,没有任何可以消费的爱好,就现在我想去拉一把少年时代的朋友,都靠不住,是不是我没打起精神。人是真的蠢,风平浪静时以为自己在岸边的躺椅晒太阳,以为自己尽管不算“天选之人”,够拼命也能确保一生无虞,稍微刮点风才能清醒,自己漂在凶险的海面,身下枕的是泡沫板。

在这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没主动联系过胖子,工作生活的琐碎让我精疲力尽,每天靠看短视频换取短暂而低级的快乐,再无所求。与此同时,胖子的抖音开始有规律地更新,从前的视频全部删去,还换了一个新的ID,叫“快乐の吃货·胖胖”,但以我的观感,看不出任何“快乐”的痕迹。第一条视频的播放数量还比较可观,再看粉丝数,已经过万。胖子在视频中多数吃的是很平常的饭菜,不求质量只求数量,呼哧呼哧地扒饭,看着都撑。点赞最高的视频是他低价买回酒店剩下的酒席,对着镜头说:兄弟们,看,多浪费,我胖胖见不得这个……这是鸡汤啊,这没动,打包,这是杂酱啊配小馒头没动,白灼虾也没动,我们都打包。

他把这些剩饭剩菜分别倒进塑料袋里,下一个镜头就是他回到家中,大口吞食这些剩菜和剩饭。他会吃到纸巾、牙签和烟头,他称之为开盲盒。那些残羹冷炙被他用极其混乱的方式吃下去,他仅仅吞咽食物,看不出任何咀嚼动作,在吞下去的前一秒,能看出他想要呕吐的神色,然后他抬头灌水和饮料掩饰,拧上瓶盖时眼眶都是红的。如他评论所说,这是毫无食欲的吃播。视频的评论区比视频还要难入眼。热赞第一条“你在吃泔水吗?”,第二条“好久没看过这么没食欲的吃播了”、第三条“还行,吃得比我三舅家的猪好点”……我清楚这些食物在胖子的胃里不会停留太久,他会吐出来,然后继续消瘦。没人知道他曾经是个爱吃的笨蛋、热衷烧菜的厨子。

我攥手机的手越来越凉,最后食指滑向取消关注,切换去了其他页面。以前总觉得胖子逆来顺受,其实我才是最懂趋利避害的人,我不晓得自己是不忍看、不想看,还是压根就不敢多看。我甚至怀疑,如果视频里的人不是胖子,我会和评论区的人一起毫无忌惮地取笑,明明大家都身处的泥淖,却心存侥幸地忽略掉全世界的艰难与荒诞,转而嫁祸给普通人的滑稽与无能。我希望胖子的“怪病”会痊愈,希望他在抖音以丑博名后能够成功转型,希望上天分配给我的石头也能日复一日地推上去、滚下来,平稳运行。或者不是“希望”,只是“乞求”而已。

那天晚上我的梦境漫长而混杂,我在梦中回到小学的微机课堂,身边同学都在专心玩当年流行的网页小游戏。我随便找了一个,游戏要求操控红色的小人张嘴接东西,箭头左右移动,空格张嘴,吃从天而降的各种食物,假如躲闪不及,红色小人吃到黑色的炸弹就算失败。这场游戏我一直玩到第99关,也没让红色的小人吃到炸弹。可是就算我成功躲避掉所有失败的可能,第100关,红色的小人还是让食物撑得肿胀,最后整个身体漂浮起来,在上升的过程中骤然爆炸,显示屏上出现“GAME OVER”,每个字母上都滴落小人炸裂流下的血迹。我沮丧地转头,胖子坐在我旁边,是从前受欺负不作声、郁郁寡欢的模样,他分配到的电脑是坏的,连主机都不在,他没法加入游戏,只能眼馋地看别人操作。我说,胖子你来我这玩吧,我们玩双人的。他摆摆手,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桶,说里面是他炖的甜茶,没放一点中和甜味的酒酿。

他说,来点吧,人生太苦了。我接过勺子,和他对面而坐分食这碗甜茶,就像很多年前在一中校门口一样。棕红色汤水的甜腻气味,在梦境里化为虚空的意识,我们不再说话,只顾把桂圆、红枣、蜜枣和莲子囫囵吞下。

2023-11-07

2023-1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