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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浩月:消失于山坡的少年


1

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缓缓从小区门口驶过,停留在树荫下,打起了双闪。等在超市门口的我,知道这大概是绍田来接我的车了。

绍田姓孙,孙绍田。这是我第三次和他见面。前两次见,是上一次回乡,他出现在我和旧友相聚的酒桌上。


别的人,要么豪爽地喝酒吃肉,要么高谈阔论,唯独他,安静地坐在那儿,话不多。整晚的酒局,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在,但却滴酒不沾。

为什么我会在手机通讯录里,将他标记为“绍田弟”。是因为,在上次我离开家乡之后,经常收到他的微信和电话。他录制了小视频,视频里是他带人在开垦自己承包的荒山,他发来图片,图片上。是他拍给我看荒山上新长出来的树苗。他每次打来电话,都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多是些平常的问候,语音里的情绪,真实而自然,不像是初相识的人。

他一次次地唤我为“浩月哥”,按照家乡的风俗,我也就自然而然地将他称呼为“绍田弟”了。

记得第二次见面,喝完酒之后,别的人都各自走了,他陪我散步回家。在路上,我们再次聊到了他为什么不喝酒的问题——在家乡,能喝酒而不喝,这是要承担很大的舆论压力的,他能扛住这么多人、这么多次劝酒,肯定有非凡的毅力。要知道,无论我自己不喝或者少喝的心有多坚决,坐到酒桌上后,很快也只有举手投降的份。

“我不想和他们一样,每天喝得醉醺醺的,一事无成”,这是他给我的答案。我们行走在接近午夜的县城街道上,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到夜空都亮了一下。很少有生活在县城中的人,说出这种带有锋利性与光芒感的话语。

“我想做一点事业,浩月哥”,他说,“我不想和别人一样。给我一段时间,两年,一年,我一定会让你看到不一样的我。”

那晚,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绍田坐了很长时间的监狱。他今年44岁,却被两次判刑,累计刑期26年,后来第二次刑期因表现良好而减刑8年,但也在监狱足足呆了18年。

人生最美好的那18年,被他葬送掉过。算了一下,去掉18岁之前的少年期,再减去在监狱的18年,他只有8年的时间,以成年人的身份与社会产生交集。

我们的那两次见面,是他第二次从监狱里面出来不到一个月。难怪,在我长达二十年的返乡生活当中,始终没有出现过他的身影。

2

拉开车门,坐进略有些燥热的车里。绍田没有任何显得过于热络的样子,他平静得就像昨天傍晚我们刚刚见过一样。

我打量了他一眼,他穿着黑色的衬衣,袖口工整地扣紧着,戴着一付一点儿也不夸张的普通墨镜,手腕上,是一块我没法判断出价值的金色手表,再加上,车里播放的是经典老歌,这忍不住让我脱口而出一句话,“绍田弟,你给我的感觉,像是从上世纪90年代穿越过来的。”

后来我想到,绍田会保持1990年代的打扮,是因为他与社会的接触与联系,他的审美,也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年代。

第一次被判刑,是因为打架斗殴,替别人打架卖命,是他唯一能体现出自己“价值”的方式;第二次被判刑,是招待朋友后醉驾,触犯“危害公共安全罪”入狱。而如果审慎一些,这两次坐牢,都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在进入中年之后,绍田对此进行过深深的反思与忏悔,但命运无法更改。以错误的行为,来保障自己活着并活下去,或者来赢得一些尊严,在我的家乡,这并非个例。

桑塔纳在县城里绕了几个街道,驶进了一个城郊的村庄,最后在一个门口停了几辆豪车的院落前踩了刹车。


绍田说,这是他和几个朋友一起使用的一个会所。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已经是当地一个规模较大的房地产公司的合伙人。把会所开到乡村院落里,原本我以为,只有一线城市的富豪们才会想到这么干,没想到,绍田也弯道超车,提前向一线靠拢了。

一个很漂亮的院子。一棵很高大的桂花树,树荫占领了半个院落,桂花残余的香气,还在弥漫着。院子中间,是一条石板铺成的通往客厅的小径。靠近院东墙根,挖出了一条人工景观沟,里面懒散地窝着一些睡莲,有数条体型明显肥硕的金鱼,在悠闲地游来游去。

我对这个院子赞不绝口,绍田没有一句回应,似乎觉得我不应该对此大惊小怪,他让我进客厅坐。客厅里,一名脸庞明显还带着一丝稚气的中年人,稳稳地坐在那里,给我们洗茶杯,泡茶,他是绍田的生意伙伴。

3

故事是从中午的饭桌上正式开始的。饭桌上加上中途赶来的一位老朋友,一共有四个人。临近开饭的时候,绍田的妻子来了,那是他新娶回家的,80后,坐在饭桌这几名70后中间,显得年轻许多。

我们倒上了白酒,绍田照例没有喝酒,倒上了一杯茶水。在简单地进行完山东那套标准的敬酒礼仪之后,我说“绍田,讲讲你的故事吧”。

故事乱如麻,从哪儿讲起呢,绍田不动声色,我知道他在梳理自己四十多年的人生,想要给出一个清晰一些的线索出来。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说“就从俺大(大,鲁南地区对父亲的称呼)对我说的一句话讲起吧”。

绍田有一个哥哥,他是家中的老二。在上初中时,父亲经常说一句话,“我们家穷到根上了,你们哥俩,如果不上进,最后肯定连媳妇都娶不上。”在过去,“娶不上媳妇”在鲁南地区,是对一个男人的最低评价。

哥哥面对父亲的打击,不以为然。但这句话却像响雷一样,在绍田心里炸完之后,留下千疮百孔的伤痕。他要努力,要好好上学,要挣钱,要有出息,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娶上媳妇。

在那个年代,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想要实现“娶上媳妇”的理想,没有别的路可以走,要么凭借优异的学习成绩跳出“农门”,要么敢于舍出一条命,卖力气挣上一点家底子。而绍田之所以经常被父亲唠叨,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学习不好。

学习不好,就只能通过劳动找回尊严。十来岁的绍田,想要赢得父亲的嘉许,他先是上山砍柴,砍一捆柴卖掉,挣上几毛钱。后来,又开始帮父亲卖豆腐,把父亲新做出来的豆腐,挑到县城里卖掉。

少年绍田拥有着同龄人都有的羞耻心,担心自己卖豆腐遇到熟人。他挑着豆腐担子躲避着人多的街道,在偏僻的巷子里穿行,也不敢大声吆喝。一挑豆腐经常卖不完,要沮丧地挑回家去,在父亲的叹息中,绍田心如刀割。

压垮少年绍田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有一天他在街上卖豆腐,远远看到两个女同学在走近。他扭过头去试图回避,但在女同学经过的时候,还是认出了他并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弃担而逃,有些慌不择路。逃到家里,自然遭到了父亲的责骂,在那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家出走。

他描述了那个下午发生的情形:带着自己积攒的十几块钱,胳膊挎着简单只包了几件衣服的包裹,头脑一片空白但脚步却像发了疯似的奔跑上山坡,脚下是野生植物的牵绊,耳边是呼啸的风声,每一丝风都在发出让他惊心动魄的呼喊,告诉他前途未卜。

跑了许久,他终于敢第一次回过头时,看到的村庄,已经浓缩成小小的、墨色的一团,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4

“大连、抚顺、营口、哈尔滨、沈阳、牡丹江、大庆……”,绍田一口气说了东北三省他流浪过的诸多城市。他像三毛一样,住在大桥下,捡垃圾堆里的东西吃,路边乞讨,经常被饿得心里发毛、眼里放绿光。

为了混一口饱饭,绍田在路过某城一家工地时突发奇想,觉得只要能进入工地工作,挣钱多少不能保证,但一定能够填饱肚子。他找到工地工头,几经乞求,工地的工头答应收留这个十三四岁的未成年人,留他在工地上干杂活。

所谓的干杂活,其实是啥苦活累活都干。帮工友跑腿买烟,给垒墙师傅搬砖,挑水和泥,扎钢筋,打混凝土……绍田努力地博得工地上所有人的喜欢,很快所有人也都知道工地上有个勤快的小孩,他们喊他“小不点”,后来简称他“不点”。

有一天,“不点”搬砖磨破了手指头,几根手指血肉模糊,这一场景被路过的工地老板看见了,喊工头过来,了解情况后,担心因为使用未成年人会出问题,于是让“不点”到了后勤办公室,专门给老板服务,擦桌子,扫地,端茶倒水。老板外出会客或吃饭时,也会让他坐进自己的桑塔纳轿车里,带他见识社会。

我觉得,绍田现在的这份沉静,还有眼神里的那份淡定,包括语气中的那些平和,就是从那个时刻开始,一点点积蓄下来的。

“不点”很讨老板的喜欢,甚至开始进入老板的家庭生活。在老板和老板娘晚饭后休息前,他会给两个人端来洗脚水,等两人洗完之后,再端出去倒掉。有时候夫妻俩躺在床上看电视,也会叫他也到床上来,躺在他俩中间,让他一起看。

听到他讲述这一幕时,我们都忍不住笑。绍田没笑,说“他们真是拿我当自己孩子了。”“十多岁的孩子,就算躺自己亲爸亲妈被窝里看电视,也有点不合适了”,有人说。但绍田接下来的讲述,让我们相信,他的确遇到了拿他当亲生孩子看待的好人。

在工地呆了不到一年时,绍田得了一场奇怪的大病,老板把他送到了自己的母亲家,连治疗加照顾,整整四个多月,才让绍田康复过来,可以说,是这一家人,重新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在这期间,绍田曾回郯城老家一次看望父母,但上午到家,捱到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实在忍不住,呆不下去,他又像第一次离家出走那样,连夜也没有过,和父母一个招呼也没打,就又坐上客车奔赴大连了。


在那个时候,对他而言,他流浪的地方,他遇到的人,已经给了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家。



5

家与家,是不一样的。绍田在故乡的家,是一个四处漏风的“鸟巢”,而他在江湖上的“家”,有温暖,也有着血雨腥风式的危险。

在过去的年代,争抢工地的主要手段,不是文明的竞标,而是靠“实力”,之所以给实力打上引号,是“实力”当中,有很大的暴力成分。为了报答工地老板的收留之恩,也为了博得身边人的为他竖起大拇指,绍田加入了争工地的行为当中。

“不点”在竞争工地的过程中,很快大出风头,他个子矮,但行动如风,因为人聪明,很多次械斗中,他能够保全自己不受伤,但又能将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很快,“不点”在异乡扬名立万,这两个听上去柔弱无比的字眼,成了让当地一些地痞闻风丧胆的名字。

绍田觉得迎来了自己人生最风光的时刻。他从以前每见到每一个人都谦卑地称呼对方“大哥”的人,仅仅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就成了哪怕一些年龄比他大许多也喊他“大哥”的人。这样的滋味,具有某种成瘾性。直到因为参与一次集体斗殴行为,他被认定为首犯,判了一个重的,结结实实地在牢中蹲了十年多。

出狱后,没安份多久,又因为醉驾再次入狱十余年。

这是洗心革面的十余年。当年离家出走的少年,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监狱是座好学校。而一个能够反思的人,自己亦是一所学校。他开始教育自己。艰难的阅读,读古书,读经典,不求甚解,只求入眼、入心。他把路遥《平凡的世界》,完整地读过七遍。偶尔也写几句古体诗。他把自己变成一个老老实实、勤奋努力,甚至有了些文化追求的人。

出狱后,他选择回到少年时两度逃离的地方,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在郯城的朋友迎接他重新回归社会的聚会上,在KTV里,有人在嘶吼着高声唱歌,有人趁着酒劲肆意地舞蹈,有人在用手机拍照录短视频,他什么也不做,滴酒不沾,一棵烟也不抽,安静得就像一名旁观者,甚至像一名入定的老僧。我知道,这样的人,一定是经历过内心漫长、痛楚的煎熬。

从2020这个被疫情笼罩、百业艰难的年份,跨入到2021年,这一年期间,他从两手空空,实现了连续完成自己人生的三件大事:付了首付买了房子,结婚,买了一辆车——这就是他说所过的,让我看到的一个不一样的他。

“你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这个问题我没有问出口。因为我无比确信,他是通过付出智慧、劳动,合法地得到了这一切。他有属于自己的魅力,会让认识他的人,成为他的朋友,心甘情愿地帮助他。他的感情,纯粹,真挚,不带功利,但却意外地为他赢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他的朋友圈里,有一条他妻子用他的手机发出的视频,内容是这样写的,“这个对我执着又偏爱的男人,他不是最帅的,也不是最有钱的,却是把我捧在手心里的人,感谢先生的厚爱。”

视频里,她先是对着镜头微笑,然后手机摇向坐在司机位上的绍田,他如往常一样,不动声色中,带着些许若有所思。


6

我的家乡不缺故事。是因为我的家乡不缺绍田这样的人。

他们在过去的日子里浮浮沉沉,远走他乡,但最后大多又回到了他们这片他们出生并成长的土地上,把自己从一个连根拔走的人,再次变成一个重新又扎下根来的人。

有时候我走在故乡县城的街道上,看着这个城市的变化,会滋生出许多的感慨,我知道这些感慨,更多来自于那些隐身于城市背后默默生活着的人们。

他们在大多数的时候都缄口不言,但却学会了把每天的日子精确地分割好,一份用来拼搏、进步,一份用来生活、爱。

那天中午的饭局结束后,绍田开车把我送回了家。简单的道别之后,他要去自己承包的荒山上去看看。他栽种下的树苗,绝大多数都成活得很好,他要时不时地去确认一下,这些在贫瘠土壤里种下的树苗,还在蓬勃地生长着,不能被人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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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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