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汽车异常指示灯频繁闪烁?,

汽车闪着耀眼的银光,像一个不速之客,像一个萧城街头的怪物

点将台

小昌

小安叫赵顺安。他再次见到小仝是在二十年后,二零一八年的腊月初八。那一天是小安的奶奶下葬的日子。腊月初八,喝腊八粥,腌腊八蒜,萧城人年年如此。对于小安一家来说,却是最难熬的一天。漆黑油亮的棺材横在堂屋,威风凛凛。小安跪在屋外,右首第一个,长子长孙。后面是他的表弟们,姑姑家的三个儿子。他守了一夜的灵,天一亮,又随众人嚎哭了几场,嗓子有些冒烟,先前的疲倦竟一扫而光,愈发清醒了。就是这时候,有人高喊,济南的姑姑家来人了。众人又俯下身屁股朝天地痛哭一阵。小安也低着身子。不过他并没哭,一只眼在手掌缝里偷瞄,眼看着一双黑色高跟鞋一步步走上来,跪在他身前。高跟鞋之后,是一双阿迪的跑鞋,三葉草。白鞋子,一尘不染,走得很轻盈,也跟着跪下了。鞋子上沾了一些土,小安很想过去给他擦擦。他知道,跪下的这个人就是小仝。

小仝,小安他姑奶奶的亲孙子,全名姜逸仝,一个曾让小安羡慕的名字。洋气,新鲜,古怪,飘逸。小安的姑奶奶,他爷爷的亲妹妹,失散多年,后来竟然奇迹般地相认了。说起来,这还真算是一桩奇闻。爷爷年轻时在兖州煤矿干过临时工,下过深井,差点死在矿上。那时遇上一个姓张的姑娘,梳两个羊角辫,人长得清秀白净。像爷爷这样的农村汉,哪有机会和人家女大学生说上话?张姑娘成分不好,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小煤矿。在矿上也没正经职位,在工地上打杂,脏活苦活都干,当男人使。有一次,爷爷从井里爬上来,脸还没来得及洗,就迎上了张姑娘。一张黑脸,她竟也能认得出他。爷爷后来说,这就是命呀。张姑娘问他是不是叫赵万伍,老家是冠县萧城的。爷爷一路点头,想找水盆洗把脸。张姑娘追着问,你是不是有个二妹,早年间给了人?爷爷这才想起来,家里的确有过这么档子事,解放前,一九四二年大逃荒,他娘推着小板车摇摇晃晃出了萧城,板车两侧一边一个娃,一个是他,一个是他二妹。那时他五岁,妹妹三岁多。他还记得一些事,娘把二妹给了人之后,换回了三斗粮。他在板车上,看着另一侧没了妹妹,却多了一袋粮食,就知道二妹再也回不来了。他没哭,他娘也没哭。他娘一身黑衣,头上有草,拍了拍手,推上他就急急走。一路走,直走到星星满天。后来他就睡着了。半夜醒来,他娘的小板车还在摇晃。他们停在路边,他娘伸进粮食的口袋里,掏出粮食干嚼。他能听到咯咯嘣嘣的声音。张姑娘就站在眼前,他想起了他娘干嚼粮食的样子。忽然的相逢让他手足无措。他仍在找水,能洗干净他那张黑脸的水。张姑娘给他打了水,浇在他一双大黑手上。水声哗哗,这让他们都放松下来了。张姑娘接着问,是不是给了姓张的人家。爷爷说,姓什么想不起来了,我得回家问问。张姑娘说,那你快点问。张姑娘迫不及待,贴上来了。爷爷说,家里这么远,怎么问呀。他嘿嘿笑起来。那时候,他已经确定,眼前给他倒水洗脸的姑娘就是他亲妹妹。是和他待在一辆板车上去了菏泽、又去泰山、但再也没回来的赵万芳。不过这个赵万芳现在叫张静姝,诗经里的一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一听就是文化人起的。张姑娘推了推他,说,发电报。后来他们真的发了电报。电报回说,姓张。

兄妹相逢,妹妹却迟迟不想跟他回萧城看看娘。在哥哥看来,她还心中怀恨。情有可原,不过娘那边催得急。拖了好久,最终也没见上。娘一场急病去了,死于一九六二年的秋天。张静姝也没来参加葬礼。葬礼过后一个月,刚入冬,她却突然只身来到萧城找哥哥,住了好长一阵子。一个人常爬上萧城城墙看夕阳。他们村子就在城墙边上,说是城墙却一块砖瓦也没有,是一座土城。公元1004年,宋辽对峙,辽兵用头盔装土,一夜夯成,俗称“盔安城”,一千年过去了,那座土城还在,城墙上的点将台仍高高屹立着。张静姝站在点将台那座土丘上,向四下张望。她从此改名叫赵万芳,在家庭出身那一栏,写上了“贫农”。回到煤矿上,她很快有了新职位,煤矿的团委副书记。很多人都说,她来萧城只是为了改出身,关于她被卖掉的那段过往,其实从未曾释怀。还有人说,她也许根本不是他们赵家人,是个冒充的骗子,所作所为只为骗个出身。小安的爷爷将信将疑,兄妹也几乎断了往来。他曾写过几封信,妹妹一封也没回。很多年过去了,到了一九九八年,赵万芳竟带着自家的儿媳,当然还有那个十四岁的孙子姜逸仝意外地现身在萧城。在城墙的点将台上,当着自己孙子的面,掉了几滴眼泪。眼泪流进了她深深的皱纹里。

那一年,小安也是十四岁。

那次他们一家三口开着一辆白色桑塔纳来到了萧城。院门窄小,车子开不进小安的家,只好停在路边。汽车闪着耀眼的银光,像一个不速之客,像一个萧城街头的怪物。不少人走上前偷偷摸了摸,也许是想瞧瞧这一切是不是真的。有个小孩还调皮地钻到车底下,像扎猛子似的,从这头钻进去,从那头又钻了出来。街上的人开始说三道四,议论这辆天外来客似的汽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毕竟小安他们家在萧城街上没这么风光过。大家一致同意,这一定和小安他娘的横死有关。人才过五七,汽车就进了村。乌鸦枝头上叫,又够他们家喝一壶的,有人这么说道。

小安他娘是喝农药死的,死得惨烈,叫人心疼。一个人爬到城墙上喝下一整瓶敌敌畏,喝完没事人似的,又从城墙上走下来,走到万人坑人就不行了,在荒野里,像只被烧着的蚂蚱似的,扑腾了一阵,就没动静了。人再次被发现时,早已面目全非,身上落满了豆大的绿头苍蝇,一身绿,嗡嗡地叫。万人坑阴气飒飒,村里人很少去,那地方邪气重,常听人说,一到深夜,鬼火到处在飘,隐约能听到战鼓声、喊杀声。一千年前,萧太后在这里杀了无数的宋兵俘虏。萧城的风水仙儿于四张说,小安他娘是碰了不干净的东西,被掳了去。别人问他,那不干净的东西是个啥。他说,是只黄鼠狼成了精。的确,小安他娘走的那晚,看样子不像是赌气走的。小安他爹只是嚷了她几句,踢飞了一只暖水瓶。他们自始至终没有争吵。谁也未曾想到她会走上绝路。小安他爹还以为她去了东昌府她妹妹家,她老早就嚷嚷说想去动物园看看。她这辈子都没去过动物园呢。村里人说,乌鸦枝头上叫,也不是随口乱说。小安他娘的葬礼上,他爹可真是受尽了委屈。下葬那天,小安他娘的娘家来了好多人,十四辆拖拉机,拖拉机上满是人,密密麻麻,堵在小安他们家门口,不让他们下葬。他爹给每个人磕头。那些娘家人仍不肯罢休。他后来买了三金四银,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银碗,银筷子,银簪子,银手镯,让他娘打扮得像个新娘子。另外,又特意找人糊了动物园里的动物们,纸糊的大象河马犀牛老虎狮子,在送葬队伍里被举得高高的,浩浩荡荡。下葬前,他爹给他娘的水泥棺材磕了九九八十一个响头,那些站在一旁的娘家人,才允了他,让小安他娘入土为安(水泥棺材是特制的,以防有人盗墓)。葬礼结束后,他爹的额头鲜血淋淋。小安一眼也不敢看他爹。

他娘死后,他爹总是冲他发脾气,好像他娘的死和小安有关。他知道,他爹有气没处撒。他恨他爹,是他爹逼死了他娘。那时候他上初二,住校,不常回家,也不愿回家。听人说,他娘死的时候,满身的绿头苍蝇,他不敢想,一想就让他恶心,吃不下饭。他就是这时候见到他姑奶奶的,还有小仝和小仝他妈妈。一辆汽车停在了他们家门口。

叫小安出来。小安,小安,他爷爷大声叫喊着。爷爷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多了,说是肺结核,后来又说是肺心病,动动就喘,下不了地。那天,爷爷破天荒出了屋门,站在阳光底下,像只蜡人,一晒就化。他和他妹妹手拉着手,往屋里缓缓地走。张静姝,赵万芳,曾经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张姑娘也老了,一头银发,绾了个发髻。她穿一身亚麻衣,飘然欲仙,一直笑,嘴角边的酒窝也咧成一道深深的皱纹。小安从他西厢房的小屋里窜了出来,想看看来者何人。他站在粪坑边上,看见了院子里的三个人。粪坑边上有一株枣树,他一手扶着,像是担心自己会摔倒。爷爷远远指给他们看,说,那是我大孙子,叫赵顺安,小安,快过来见姑奶奶。他们往屋里走。小安也过来了,在他们身后跟着。小仝走在他前面。比他略矮,梳着中分,头发染黄了,穿着背带牛仔裤,像是个外国人。姑奶奶喜笑颜开,一坐下来,就让小安过去。小安乖乖过去了,站在旁边。姑奶奶问,你多大了。小安说,十五。爷爷说,虚岁十五。姑奶奶说,和我们家小仝同岁,都属鼠。小安看了一眼小仝,小仝也在注视着他。一侧嘴角朝上,脑袋歪着,像是在笑他。他长得矮一些,但显得居高临下。这是小仝给小安的第一印象。小安很快低下了头。别人以为他是腼腆,其实只有他知道,那是倔强,和他娘一样的顽强不屈。你们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你呢。没待多久,他一个人就溜出了院子,从那辆白色的轿车旁高傲地走过。他爬上了城墙,在点将台上一个人发呆。他娘就是在那里喝下了一整瓶敌敌畏。

小仝他们一家人在萧城住了一个星期。

那一星期过得出奇地快。现在想起来,小安像是和他们在萧城城墙上擦肩而过。七月,天气闷热,骄阳似火。在他们一家人到来之前,小安总在屋里闷着,听歌或者看武侠小说,一躺就是一天。家里人知道他心里难受,也没怎么管他,让他缓缓也好。姑奶奶一来,他再也躺不住了。他不是很喜欢他们一家人。大惊小怪,自作多情,对谁都好,滥施同情心。尽管如此,他也觉得他们是一道光,让他心里透亮。他不怎么和他们说话。他们说普通话,轻佻,婉转,悦耳,漫不经心。他也想说,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小安他爹照旧起早上工,去建筑队里给人砌墙,站在脚手架上,风吹日晒。搁平常他偶尔还会旷工,可这些天,他天天起早贪黑。小安知道,他在躲他们一家人。他和他们没话说。这个男人彻底低下了头,无话可说。

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小安他奶奶忙里忙外,忙不过来,他姑姑一大早骑着自行车摇摇摆摆地赶过来,帮着忙活。因此,小安就成了唯一自由的人,和姑奶奶一家相处时间最长的人。这一家人一大早起来,吃罢早饭,就会去城墙上散步。三个人一同出入。小仝背着画架,去城墙上写生。他妈妈在身后跟着,脖子上的相机一路摇晃。姑奶奶走在最后面,在萧城街上漫步,和树下乘凉的乡亲谈笑。有时她会远远落在后面,也不以为意,索性就在村里四处晃悠。这时,她会让小安当向导,让他带路,去一些村中老人的家里串门。小安也诧异,她怎么没来多久就张三李四地头头是道。姑奶奶说她记得小时候,信手指给他看,说这里曾有一大片梨树,那里有个大坑,一到夏天,就有很多孩子下水游泳。小安感觉她才是向导、引路人。他开始想象几十年前的萧城。

到了目的地,姑奶奶就让小安走,让他去城头上找小仝,别跟着她这讨嫌的老太太。她像个小女孩那样,推着他离开。他奶奶从不这样,村里的奶奶们没一个像她这样。他也说不清楚,只是感到惊奇。他离开她,并不会去城头上找小仝母子。他们还不知道,他娘就死在城墙上。去城墙上找他们,会让他有一种背叛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太阳大了,他们就赶回来了。他在房间里读武侠小说,但最近再也读不下去了。他一直在思索,他们一家人究竟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能想到的,就是火车轮船飞机。他们在火车上,在轮船上,在飞机上。火车轮船飞机,他都没见过。他只见过电视上的。他们一家人就活在电视里。他会坐在门槛上,拿一本书,等他们。他远远看见他们了,又忙躲回屋里。小仝他妈妈叫他一声,小安。他着迷于这一声叫喊。小安,小安,轻微,温柔,像是在唱情歌。不像他奶奶和他那死去的娘,叫小安的时候,有一种撕裂感。他要是不迅速出现,她们可能会杀了他。

小仝他妈妈短头发,微卷,脖子上挂着一个水晶吊坠,脖子白得像是透明的。她说,小安,你过来。她给他照相,冷不丁拍一张。他很少照相,在那一个星期里,他被迫拍了许多张照片。在镜头前,他慌张,不安,扭捏,还有一丝忧伤。那些照片他一直珍藏,在一本影集里,藏在堂屋的座钟后面。在照片中,他蹲在门槛上发呆,他爬梯子上房顶,他和小仝站在一起,看他的画。他不时会翻翻那些照片,想起那几天,想起小仝他妈妈冲着他笑,想起他们走之前的那晚,他和她在城墙根下散步。那时小仝他妈妈早已听说了小安他娘的伤心事。她一直很难过,那晚突然叫小安出去走走。城墙头上有个橘色的大月亮,明亮,祥和。他们在月光下漫走。小安从没和另外一个人这么悠闲地走过,毫无目的,但又觉得颇有意义。小仝他妈妈只字没提小安他娘,只是问了一些他学校里的事。问他和谁要好,有什么爱好,在读什么书。他说喜欢读武侠小说。她问他是什么小说,她看过吗。他说,天龙八部。她说她也看过,问他喜欢天龙八部里的谁。回来的路上,他们一直在讨论武侠小说。小安从没听过,一个女人也这么懂武侠世界。而且她的见解新颖,那些想法奇异动人,他从没想过。比如她说到段誉的六脉神剑常常不灵,多像我们的人生,你觉得会灵的时候却突然不灵了,不过还是要相信,它最终会灵的。小安知道,她在安慰他。他低著头,很想哭。在进家门之前,小仝他妈一把抱住了小安,摸他的后脑勺,说了一句,可怜的孩子。她说,加油,你很棒。随之在月光下,用食指用力一指,六脉神剑。小安笑了。他娘死后,他就一直没笑过。他们分开后,小安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蛐蛐的叫声,感觉小仝他妈的手还在他脑袋上,不停抚摸。

那些天,小安有意躲着小仝。不知为什么,和他在一起,让小安浑身不自在。小仝会让他看他的画,他不得不过去看。他第一眼看小仝的画,就被吸引住了。他画的是点将台。点将台在晨曦中,一片金黄。土丘上长满了野花,有一个女人的背影,倚着一棵桦树,似乎是低着头在沉思。小安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泪横流。他背过身去,再也不敢看那张画。后来他又大半夜去找小仝,问他要那张画,说能送给他吗。小仝说,当然。小安和小仝说了一句普通话,把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问画里那女的是谁。小仝说,是我妈。不是他妈是谁。短头发,微卷,长长的脖子,身形苗条。小安说,谢谢你。他拿回那张画,躺在床上反复看。画里的女人低着头,他一直想,她是在端详那一瓶敌敌畏呢。

有时小仝会问小安关于萧城的往事。小安说起那段古城墙时是颇自豪的,就像他也经历过一千年前的那场厮杀。只有面对城墙,他才觉得能和小仝肩并肩,不低人一等。

小仝他们走的那天,毫无征兆,是突然要离开的。小仝他妈妈像是想起什么来了,说还是早早回去。姑奶奶仍是笑眯眯的。她信佛,手上有一串佛珠。口头禅是一句“阿弥陀佛”。她对什么都很关心,又对什么都无所谓。小仝也说想回去了,这地方没人和他踢球。他问过小安,喜欢踢足球吗。小安说,不会踢,但知道山东鲁能泰山队有个宿茂臻。小仝呵呵笑了。这时候,小仝妈妈突然说起小安,说让他跟他们回城,住些日子,怎么样?爷爷看奶奶,奶奶看姑姑,大眼瞪小眼。爷爷说,看他愿意去吗?所有人都看向小安。小安有些忸怩,其实是不想去的。刚想说,不去了。可小仝说话了,跟我们去吧。小安突然感觉,小仝喜欢他。让他跟着去,必是他的主意。他看了他一眼。小仝眼神柔和,却异常坚定。他想到那幅画,二话没说,就点了点头。姑奶奶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吃过午饭,小安就上了那辆白色桑塔纳,踏上离乡之路。他和小仝坐在汽车后排。小仝一直在说足球,说了一路。小安只有听的份,可他喜欢听。他有时会看向窗外。窗外的一切飞一样向后退去,他从未见识过世界有多么辽阔。

小安带去了两套衣服换洗,其中有一套是足球队服,蓝黑条纹,国际米兰的。他后来猜想,小仝最初对他的好印象,可能只是因为他穿着国际米兰的队服。一见到蓝黑条纹,小仝就情不自禁,热血沸腾。奇怪的是,他自己却从来不穿。他是国际米兰的铁杆粉丝,受他爸影响。小安根本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哪队队服。那还是他们班统一购买的,举办学校运动会时,他们班为了整齐划一,都穿蓝黑条纹,连女生也不例外。他身上穿什么似乎和他自己无关,和他那个脚手架上的爹一样。他去济南的那天,就穿着那套国际米兰的队服。他走在他们一家人中间,感觉自己特别扎眼,像个长毛的猩猩。

他们家住在一所大学里。大学,小安梦寐以求的地方。只有考上大学,他才能真正离开萧城。他看向车窗外,心潮澎湃,感觉正坐在一辆驶向未来的直通车。汽车七拐八弯,来到了校园深处。楼前有一株他从没见过的树,遮天蔽日,散着一股怪异的幽香。他们乘电梯上楼,那还是小安第一次乘坐电梯,有轻微的失重现象,这是他在物理课上学到的。在电梯里,他闭上了眼,想起他们那个歪嘴的物理老师,把“加速度”说成“嘎速度”。小仝他们家住六楼,复式楼中楼,家里别有洞天,到处都是书。小仝他爸站在门口,双手插着兜。小仝喊了声爸爸,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小安傻站着,不知所措。想也不敢想,他会像小仝那样,去抱抱他爹。他爹会让他滚蛋的。小仝他妈妈拍了下他的头,喊了声小安。他才回过神来。

小仝他妈向他爸介绍他,说是舅舅的大孙子。姑奶奶说,还是让他自我介绍吧。说完笑眯眯地望着他。小安站得直直的,用蹩脚的普通话喊道,我叫赵顺安,张王李赵的赵,顺利的顺,安全的安。他这么一喊,所有人都笑了,小仝笑得最欢,躺倒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小仝他爸制止了他,皱着眉头,用食指点点他,在他眼前晃了晃。小仝他妈妈接着说,他真的很可爱。走过来,一只胳膊搭在小安的肩膀上。小安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跟着小仝笑。那一刻,他后悔跟着他们来了。他像是又一次出现在他娘的葬礼上了,惶惑不安,焦头烂额,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仝自觉过分,一侧身,从沙发滚下来,冲小安招手,让他去房间看看。小安咬着嘴唇,跟随小仝上楼。木质楼梯,踩上去哒哒响。他落地很轻,小心翼翼。不像小仝飞跑上去。二楼有个铁艺护栏,小仝倚靠着,望着小安摇摇欲坠地一步步走上来。他们一起走进小仝的房间。房间里有很多小安没见过的物什。小仝一一告诉他。他如此耐心,耐心得洋洋得意。不过小安一直悉心听着,顾不上想那么多,那些新鲜玩意深深吸引住了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能想起初次走进小仝房间时的奇异瞬间。最让他着迷的是窗前的长筒望远镜。斜着朝天,像电视里打飞机的机关枪。吃完晚饭后,他在望远镜前寸步不离。透过望远镜,他看见了月亮上坑坑洼洼的表面。镜头下移,他还发现了千佛山上的那座石塔。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去爬了千佛山。他找到了那座石塔,站在石塔边上,向小仝他们家的方向遥望。雾气蒙蒙,若隐若现。他什么也没看见,不过仍让他激动不已,从没想过大千世界还曾以这种方式彼此存在。从千佛山上下来,小仝他妈妈带小安去了商场。商场真大,又秩序井然,不像他们萧城大集,热闹倒是热闹,乱糟糟的,一点规矩也没有,若是赶上下雨,就像是走进了猪圈里。他换上新衣服,又去理发店理了新发型。他在镜子里看自己,愣头愣脑,张冠李戴。他不是太喜欢这个崭新的人,感觉在模仿小仝,东施效颦。记得他们在学这个成语时,教室里响起那阵此起彼伏的哄笑声。他感觉那些同学正在遥远的萧城也像笑那个东施一样笑他。他想弄乱自己的头发,撕破自己的新衣服。小仝他妈妈站在他旁边,帮他整理白衬衫,说,看这小伙,多棒呀。听了她的话,他又差点哭出来。她笑的样子,很像新白娘子传奇里的观音菩萨。不,更像是那个白娘子。温柔,镇定,从容不迫。他已经在心里喊了无数声姑姑了,姑姑,谢谢你。可他一句也没喊出口过。

到了晚上,小仝他爸爸给他们放了一部电影,周星驰的《月光宝盒》,看的是录像带。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小安渐渐融入其中了,开始用普通话和他们热切交流。小安和小仝彻底没了芥蒂,像亲兄弟似的,彼此在窃窃私语。看完电影,他们一直在討论。小仝他爸爸说得最多,深入浅出。小安一知半解,惊叹于区区一部电影竟能天南海北地扯那么远。他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很多看似无关的事物之间存在着微妙的联系。后来他们上楼去睡了。小安睡在小仝房间的行军床上。睡前,小仝给他弹吉他。弹了一首《梁祝》,悠远缠绵。小安也抱了抱那把吉他。他躺在那张行军床上久久不能成眠。

小安待在济南的第三天,小仝却突然随他爸去了青岛。青岛那边来电话,是个画画的名师,说要见见小仝。老师名声大,脾气怪,深居简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上的。他决定收小仝做关门弟子。机会从天而降,当然不可错过。出门前,小仝再三叮嘱,让小安等他回来。小安应允了。小仝他妈妈担心小安在家中无聊,就给他报了个课外辅导班,学英语的。小安说过,他英语学得不像样子。要不是英语拖后腿,他会是他们全年级第一。他学习一直挺好的。小仝走后的第二天,他就去英语辅导班上课了。小仝他妈妈去送他。路不算远,后来小安说自己走读。小仝他妈妈夸他能干。她眼神里全是柔情蜜意。

放学后,在回去的路上,有个女孩叫住了他,喊他姜逸仝。起初他没应,他又不是姜逸仝。那人不罢休,让他等等,说,姜逸仝,你别走。小安才恍然所悟,她错以为他是姜逸仝了。他事后也感到疑惑,缘何竟一口答应了。他毫不犹豫,就像他是姜逸仝无疑。他假装怔了一下,开始模仿姜逸仝说话。他轻挑地笑,一侧嘴角上扬,脑袋半歪着。女孩和他年纪差不多,也住在大学里,说是搬来没多久,早就听说他的大名了。她说她看过姜逸仝的一幅画,在少年宫。她很喜欢,一直想知道出自谁手,何许人也。姜逸仝摆摆手,说,不足挂齿。女孩问到那幅画的缘起。小安和她对视,甚至逼视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一刻,他不是赵顺安,他是姜逸仝,似乎从来都是。他浑身充满力量。他想跳跃,想围着那个女孩旋转。他坚信,会成为姜逸仝那样的人的。大胆,坦率,满不在乎。

他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幅画。这不重要,他知道,世界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联系在一起的。他想起小仝他爸爸看完《大话西游》之后说过的那些慷慨陈词的话。他又稍加整理说了一遍。女孩子在他身旁,一直安静地走着。越来越安静,她一直在想他的话。她也许已经喜欢上了他。他们走得很慢,但是很快就到小仝家门口了。女孩站在那株奇怪的树下,冲他招手。他看也没看人家,向身后摆了摆手,就冲进了公寓。他在电梯里,仍然兴奋不已。等他上了楼,回到小仝的房间,向窗外看,那个叫悦悦的女孩还在树下站着。小安慌忙闪身,生怕她看見他,那个向下张望的赵顺安。

接下来两天,他都没见到悦悦。他有些失落。小安想,是姜逸仝失落才对。可他知道,失落的人是赵顺安。第三天,小仝还没回来。那天傍晚,小安一直坐在行军床上发呆,想到萧城,想到在点将台上呆坐的娘,感觉竟如此遥远。这才几天,他已经开始淡忘他们了。他惊慌不已,趴在床上,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他。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孩的声音,远远传来。姜逸仝,姜逸仝。悦悦来找他了。他飞奔出去,踩得楼梯哒哒响,像是一匹惊慌的马。小仝他妈妈从房间里冲出来,看了小安一眼。小安没顾上理会,开门溜出去了。他和悦悦在树下说了很久的话。说到最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姜逸仝。他往姜逸仝的家里走,神情恍惚。但愿姜逸仝永远不要回来,他在电梯里这么想道。悦悦送给他一本画册。他紧紧抱在怀里,像是顷刻间就会被人抢走。他站在门外,摁门铃。门很快开了。小仝他妈妈站在门口,瞥了他一眼,转身走了。那一瞥意味深长。小安尴尬极了。他这个姑姑冰雪聪明,估计全知道了。那一瞥一目了然。方才她也许一直在楼上看着他们。小安抱着画册回了小仝的房间。他钻进被窝,头蒙住被子,想把自己闷死。吃晚饭的时候,小安一直闷着头硬吃,不知道自己都吃下了什么。他突然和小仝他妈妈说,姑姑,我想家了,想我爷爷奶奶了。这是他喊的第一声姑姑。小仝他妈妈淡然一笑。这个观音菩萨,这个白蛇娘娘,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眼神里是冷冰冰的失望。越是这样,小安越坚决。他再次重申他想回家了。小仝他妈妈过来摸了下他的额头,说了一句,难为你了。奇怪的是,她并没挽留他,说自己可能没时间送他,问他能坐大巴回去吗?她竟然没有提,小仝临走前让他等他的事。当然,她也没有拆穿他。小安怯怯地说,没问题。第二天一大早,小仝他妈妈就开车送小安去汽车站。到了汽车站,她帮他买好票,送他上了车。透过车窗,小安还能看见她。在远处站着,点起一支烟。那是他头一次看见她抽烟。她抽烟的样子让他多年未曾忘怀。

大巴车在公路上飞奔,离济南越来越远。他长舒一口气。他知道,爷爷奶奶,还有那个沉默的爹一直在等他。这么一想,他感觉自己这些天背叛了他们。他应该像他爹一样,站在脚手架上。和他爹站在一起,他才是赵顺安。他想,他有可能是那个姜逸仝的。可他却忽然不想成为他们那种人了。下了大巴车,他就把那本悦悦送的画册扔进了垃圾桶里。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回家后,没过多久,他就辍学了。最初是在他爹的建筑队里帮工。后来他也上了脚手架,和他爹一起,拿起了瓦刀,风里来雨里去。渐渐地,他也像他爹一样,粗壮有力,沉默寡言。

小安抬起头来。他看见了二十年没见的小仝。小仝也发现了他,冲他挤了下眼睛。意思是他全懂,他没忘。小仝在人群中很显眼,也很自在,甚至是有些悠然自得。他在观察他们,尤其是他赵顺安。在接下来漫长的葬礼中,小安感觉小仝的眼神从没离开过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怕他。他在葬礼上心不在焉,一直在想,如何躲开小仝。他不想和他打招呼,不想攀谈。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没有任何感叹。他魂不守舍,想跳进墓坑里,和他奶奶一起被掩埋。

葬礼草草结束了,比他想象的更加草率。送葬的人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小安走在人群中,一直低着头。他不想一抬头就迎上小仝那双热烈的眼睛。他躲躲闪闪,又不想让人看出来。他终于成功避开了小仝一家人。后来他竟发现,小仝并没有像他所预料的那样,在找他。也许人家自始至终没把他当回事。吃过午饭后,有几个人嚷嚷说,济南的姑姑要走了。小安这才回过味儿来,从屋里飞奔出来。他突然发现,那个想打招呼,想攀谈,想感叹岁月蹉跎的人竟然是他赵顺安,不是姜逸仝。

一辆黑色丰田越野车,停在路边。有几个人正在送他们。他远远看见小仝一俯身钻进了车里。他喊了几声,小仝,小仝。像他二十年前那样。小仝又从车门里走了出来,在等他。他急匆匆追上去,走到小仝身边。他们握了握手。小仝直视他的眼睛。他躲开了。小仝说了一句,兄弟,保重呀。没再多说一句,随即关上车门。后排的车窗也落了下来。是小仝他妈妈。她淡淡说了一句,是小安吧。小安连忙说,是我,姑姑,路上慢点开。他有很多年没说过普通话了,脱口而出,字正腔圆,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她似乎没怎么变,还是过去的观音菩萨,白娘子,一直温柔地望着车窗外的他。不过小安知道,这个姑姑记得那一天,悦悦来找他的那一天。他随即看向别处。

汽车缓缓而去,一拐弯,上了大道,消失了。

他回了屋,点起一根烟。他爹坐在他身后,在烤火。奶奶去了,他爹像是丢了魂。小安也一样,若有所失。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慌慌张张冲出房间,爬梯子上了房顶。他站在房顶上向远处遥望。这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那架望远镜。他看见那辆黑色的车停在城墙根下。他知道他们母子正在向上爬。他们会在点将台上看夕阳西下。他在房顶上坐了下来,也打算静静地看一会夕阳。他想到一句诗,天涯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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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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