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奔·浪流｜新赛道上，老牌汽车城如何“大象转身”？
【编者按】
“汽车”的竞争早已变得空前激烈。
“老牌”汽车城上海嘉定，是中国单体城市中汽车产业规模最大、汽车产业链最完善、产业集聚最凸显的地区。
近几年，全球众多科技和产业巨头纷纷斥巨资投入智能汽车领域，国内造车新势力蓬勃兴起。作为燃油车重镇，嘉定汽车产业受到的冲击不言而喻，面向新赛道，这个“老牌”汽车城的转型如“大象转身”，必须克服更多困难。
嘉定如何实现传统产业与新兴技术深度结合，迎接汽车产业“第二次腾飞”？
澎湃新闻推出上海城市观察系列“浪奔·浪流”，本篇从汽车小镇安亭开启，回顾过往，探寻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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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嘉定，一座“汽车之城”。
平均每3分钟，一辆无驾驶人、车身贴有标识的自动驾驶测试车辆就可能与你擦身而过；有人住在嘉定新城，经常用手机叫自动驾驶出租车前往安亭上班。
截至2023年5月底，上汽享道、AUTO X、百度、小马智行等20家企业519辆车在嘉定持续开展测试与示范应用，累计测试里程和测试时长分别占上海全市的77%和86%。
自2016年国家首个智能网联汽车（上海）试点示范区封闭测试区在嘉定开园，目前，嘉定全区自动驾驶测试总里程已达1079万公里，各类车辆示范应用规模居全国之首，支持从L2到L4级别的1580多辆自动驾驶测试场景，已建成世界级标准的智能网联汽车生态。
经过嘉定大街小巷，放眼望去，两边分布着密集的汽车产业链上下游园区和企业。
从1958年新中国第一辆“凤凰牌”轿车，到1983年第一辆“桑塔纳”组装成功，进入21世纪后上海国际汽车城加快建设， F1首次在上海国际赛车场开跑……六十余年成绩单，见证这片土地一步步迈向世界级汽车产业中心。
F1中国大奖赛自2004年开始与嘉定结缘，一直到2019年都在嘉定举办。上海嘉定 图
但与此同时，前进的步伐也迎来正面挑战。
特别是全球众多科技和产业巨头纷纷斥巨资投入智能汽车领域，国内造车新势力蓬勃兴起，燃油车重镇嘉定势必要“抢占”新赛道。
正如嘉定区委书记陆方舟前不久在调研手记中所说，“当前，全球汽车产业正发生深刻变革，汽车也加快从工业化产品向移动智能新终端转变。如何把握好这一机遇，继续推动嘉定汽车产业高质量发展，成为摆在我们面前的一道重大课题。”
最繁忙
今天的嘉定安亭，是全中国最繁忙的小镇之一。
从地图上看，这片位于上海西北角的区域，上汽大众各个工厂相连。穿梭在密集的楼宇和工厂中间，氢能港、汽车软件园、发动机厂、变速箱、电气电机等各类汽车制造企业和园区随处可见。
在嘉定安亭，道路两边分布着密集的汽车产业链上下游园区和企业。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
多年来，当地有个说法：中国汽车看上海，上海汽车看嘉定，嘉定汽车看安亭。这座有“中国汽车第一镇”之誉的工业强镇，见证了中国汽车产业的发展。
1958年新中国第一辆“凤凰牌”轿车在安亭诞生，汽车产业由此扎根、发芽。1959年的红旗CA72型轿车、1964年的上海牌SH760型轿车……改革开放前，安亭在汽车工业领域已取得一些重要成就，初步建立轿车生产体系。
但无论安亭、嘉定还是上海，汽车工业真正实现质的飞跃，是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的。
1978年11月9日，邓小平在回答上海轿车项目能否合资经营的请示时一锤定音：“可以，不但轿车可以，重型车也可以嘛！”自此，上海开始探索中外合资发展汽车产业。
1984年，中德双方在经历六年艰苦谈判、摆脱全球第二次石油危机影响后，终于正式达成合作——上海大众汽车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大众”，2015年更名为“上汽大众汽车有限公司”，简称“上汽大众”）于1985年3月在安亭成立并开业，成为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轿车企业。
作为“压力测试”，在上海大众成立前夕，第一辆在国内装配的桑塔纳轿车1983年在安亭下线，助推合作达成。当时，由于并不具备相应的技术能力，第一批国产桑塔纳采用进口零配件直接组装的生产方式。
1990年代，上海大众生产的桑塔纳。上海汽车报 图
桑塔纳只用了两年就在中国累计销量达到1万辆，到1998年完成首个100万辆汽车的生产。“手拿大哥大，腰别BP机，出门桑塔纳”，一度成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万元户”的标配。
今年60岁的安亭人王竹兴，是嘉定汽车工业发展的见证者，也是亲身参与其中的一线职员。1985年上海大众一厂投产后，根据当时的土地征收政策，王竹兴从农民转变为工人，成为第一批上海大众职工。
“那时候我们是农民，能进厂做工人是很骄傲的事，走在街上腰板都更直。”回忆起38年前的往事，王竹兴依然感慨不已。上海大众发展飞快，1995年、2000年在安亭建成二厂、三厂并投用，王竹兴1996年从一厂进入二厂，在物流班组一直干到2023年退休。
几十年间，越来越多车辆，从安亭走向全球。在车间里，王竹兴经手的汽车从桑塔纳、桑塔纳2000、桑塔纳3000，到大众Polo、朗逸，隔壁三厂还有辉昂、途观、奥迪A7L……大众品牌在安亭全线铺开。
上汽大众退休职工、嘉定安亭居民王竹兴，站在上汽大众二厂门口。澎湃新闻记者 李佳蔚 图
国产化
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汽车产业的发展绝非顺风顺水，前进途中有各种风险挑战。
曾经的嘉定，面临的首要问题即桑塔纳的国产化。1985年，上海大众成立后，桑塔纳的国产化率仅2.7%，很多老职工记得，当时只有标牌、轮胎、收音机、天线等少数零部件能实现国产。
彼时中国的产业体系确实落后。德国《镜报》就大众汽车公司在上海的合资项目刊登的一篇文章写道：“上海的大众汽车厂好像在一个孤岛上生产，国内几乎没有任何配件厂和供应厂。”
加快国产化，中德双方利益一致。如果不进行国产化，对大众公司而言无异于出口整车到中国，成本无法降低。对中国而言，只有国产化才能建立自己的汽车产业体系。
从中央到上海，对此都高度重视。1987年12月，朱镕基来到上海工作。在《朱镕基上海讲话实录》中，收录的第一篇文章即1987年12月24日《把“桑塔纳”轿车国产化搞上去》，其中突出强调：桑塔纳轿车国产化是国家重大战略，建立零部件体系是当务之急。
在政府层面，按照中央要求，上海市政府成立了“支援上海大众领导小组”和“桑塔纳国产化横向协调办公室”；在企业层面，1988年上汽总公司为零部件生产打造“特区”，牵头成立“上海桑塔纳轿车国产化共同体”。
所幸功不唐捐。根据《上海市级专志·上海汽车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志》，1990年4月上海大众形成了6万辆桑塔纳轿车和10万台发动机年产能力，同年底桑塔纳国产化率达到60%以上。到了1993年，这一指标达到80%以上，国产化取得胜利。
“第一批‘老桑’组装，汽车门板、前杆后杆、发动机这些配件全是进口的，后来全部实现了国产化。”王竹兴也对此印象深刻，整个工厂上下都为这件事努力。
“活”起来
以桑塔纳零部件的国产化为契机，本土汽车产业体系建设，驶上了“快车道”。
素来不喜欢“筑墙”的安亭人，开始诚恳虚心地“拆墙”，本地村庄与上海大众之间的“墙”很快就打通了。
“很多安亭村民开始自己创办工厂，围绕汽车工业提供配套服务，甚至全国各地的人也都跑到安亭来了。”王竹兴回忆道。
在《安亭方泰合志》中可以看到，由于上海大众的带动，“2000年，全镇拥有镇办企业36家，村办企业57家，从业人员10348人；镇村两级工业总产值42.58亿元，工业利润4.48亿元，分别是1988年的22.9倍和14.3倍”。
上汽大众在安亭的生产线。上海嘉定 图
汽车的“外溢效应”，让安亭“活”起来。截至2023年，安亭镇域不仅有着上汽大众整车厂，还有1000多家零部件企业，年规模以上工业产值超过3000亿元（含上汽大众）。
反过来，安亭成为上海汽车产业转型为全产业链、全价值链的汽车城的一个缩影。
2001年，嘉定在安亭正式开建“上海国际汽车城”，汽车生产、研发、贸易、金融、旅游、赛车场全面铺开。在汽车工业上，嘉定形成了从整车到发动机、变速箱、制动系统、电子电气、车座椅、内饰以及各类钢制零件等完整的汽车制造功能。
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嘉定在服务上汽大众的同时，也为国内多个主流汽车生产企业乃至海外市场，提供专业和完善的零部件配套服务，成为中国汽车产业重要的生产基地。
以嘉定为核心基地，上汽大众在进阶之路上“狂奔”。截至目前，其在全国建设了近2000家4S店及相关服务机构，2004年起连续十余年销量始终稳居全国前三甲，其中2015-2018年四年蝉联全国乘用车销售冠军，2018年销量达到206.5万辆——至今，这也是上汽大众年销量的巅峰。
嘉定氢能港。上海嘉定 图
转折点
燃油车时代，嘉定是当仁不让的“弄潮儿”，但随着汽车驱动从燃油加速向新能源转换，角色从代步工具向智能终端转型，嘉定也迎来转折点。
早在2011年，安亭成为全国唯一的国际电动汽车示范城市，全力推进包括电动汽车在内的新能源汽车产业发展。2013年，嘉定在全国率先推出电动车应用新途径——分时租赁EVCARD的全新模式，EVCARD一度成为全球规模最大的新能源汽车分时租赁服务商。可惜，后来它的发展并不尽如人意。
上汽大众在安亭的工厂。上海嘉定 图
2018年10月，上汽大众MEB新能源工厂作为嘉定的新能源整车制造工厂，完成土地出让、取得施工许可证，成为与特斯拉几乎同期开工的新能源工厂。
但相比特斯拉“当年开工、当年投产”，产能从“1”到“100万”用时不到三年的速度，上汽大众MEB新能源工厂的表现略逊一筹。
该工厂2020年10月投产，规划年产能30万辆。但2021年实际产能远未达到该数据，至2021年底，该工厂主要生产的ID.系列车型实现了7万台的交付量。
上汽大众与嘉定汽车产业深度关联，2020年至2022年，嘉定区汽车制造业产值在波动中勉力上升。其中，2020年这一数据为3676.1亿元，2021年下滑至3593.5亿元，2022年爬升至3855.4亿元。
从全国市场看，消费者流向新能源车是不争的事实。2022年，全国燃油车零售1486.8万辆，同比减少230.2万辆；新能源汽车零售567.4万辆，同比净增268.7万辆。
新能源汽车的未来有目共睹，嘉定要“大象转身”阻力不可谓不大，但也只有全力克服一条路。
2023年6月，上汽安亭一厂关停的消息曾引发关注。关停前，这里主要负责生产一些A0级小型车，比如大众Polo、斯柯达晶锐和后来的小型SUV途铠，年产量16万辆。
上汽大众对此发布回应称：这是整体升级转型，合理规划旗下电动车和燃油车的生产布局中的一环。
事实上，在安亭地区土地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从2015年起，上汽大众就开始逐步推进安亭基地转型升级。2017年，上汽启动安亭二厂升级改造，2018年启动MEB新能源汽车工厂建设以及围绕电动化的一系列升级转型项目。
安亭一厂此前生产的都是A0级燃油车，这一市场已开始加速收缩。因此，与其说历史最悠久的上汽安亭一厂关停令人唏嘘，不如看作上汽大众在积极拥抱新能源。
位于嘉定的上海汽车芯谷。上海嘉定 图
下半场
如果站在更高的视角，电动化只是新能源汽车竞争的“上半场”，“下半场”是智能化竞争，而智能化的核心是自动驾驶。
2018年3月，上海在全国率先实施智能网联汽车开放道路测试，并发放国内首批智能网联汽车道路测试牌照。
截至2022年12月底，全市累计开放926条、1800公里道路，基本实现嘉定464平方公里和临港386平方公里区块全域开放，里程位居全国首位。
受汽车人才政策、以及无人驾驶政策的吸引，国内自动驾驶企业小马智行2020年落户嘉定安亭。该公司副总裁、上海研发中心副总经理黄俊认为，嘉定完备的汽车产业链为科技企业发展提供了沃土，“对于推进产品化、量产化的帮助非常大，这三年中，企业的研发、交付以及生产都是围绕嘉定展开的，并且取得了一定成绩。”
落户短短四个月后，小马智行就在上海建立起自动驾驶软硬件系统的标准化生产流程，并推出最新一代系统的生产线，效率较上一代翻了6倍。
“落户上海时，技术上已经迭代到了一个比较好的基础版本，近3年的时间里，我们解决了更多偶然突发的情况，突发场景的处理技术更加成熟，目前技术更接近当地老司机的开车水平，甚至可以让乘客在自动驾驶车上睡着，进入完全放松的状态。”黄俊介绍。
近日，记者现场体验发现，研发和技术的精进，让自动驾驶的乘车体验更平稳了。当天还遇到一个突发状况，红灯变绿，自动驾驶车辆在路口准备右转时，一名外卖员骑车启动车辆要直行，自动驾驶车辆稳稳减速。
“人开车时，一般会观察外卖员什么时候启步，速度大概多快，进而做出判断是不是让行，这就是一个博弈的过程，自动驾驶技术同时也要学会博弈。”黄俊表示，目前的算法会提前预判人和车辆的意图，根据意图提前做出反应，让乘客体验感更好。
他进一步介绍，得益于嘉定拥有完整的汽车产业链，和量产车企合作效率高，目前各项研发进展顺利，“现在上海研发中心的主要方向是高阶辅助驾驶的前装量产，主要和量产车合作，给整车厂提供技术解决方案。”
谈到未来打算，黄俊希望不断扩大测试场景，比如在市区人更多、人车状况更复杂，这样更复杂的场景能够让技术泛化能力更强。
新四化
如今嘉定仍是中国单体城市中汽车产业规模最大、汽车产业链最完善、产业集聚最凸显的地区。
据公开报道，截至2023年6月，上海为促进无驾驶人智能网联汽车发展，累计向29家企业624辆车发放了道路测试和示范应用牌照。其中，嘉定的累计测试里程和测试时长分别占全市的77%和86%。
站上全新赛道，如何实现传统产业与新兴技术深度结合？汽车“新四化”（电动化、智能化、网联化、共享化）是它的“主战场”。
换句话说，嘉定看重的不仅是汽车的生产制造，更强调一个新型的产业平台。
例如，经过多年布局，嘉定已成为面向全国新能源汽车的研发平台和数据交换平台。
这几年，上汽大众在全国多地新建生产基地，但其研发始终放在嘉定，2021年新研发大楼投入使用。再如蔚来汽车，其将制造基地设在合肥，研发中心也在嘉定的汽车创新港。
在汽车产业的“新赛道”上，嘉定更愿意把创新引领和试点示范放在突出位置，争夺的是更多“第一”和“唯一”。
自动驾驶车辆在嘉定高速路上行驶。上海国际汽车城 供图
就在今年5月9日，上海市智能网联汽车高快速路测试发车启动仪式在嘉定启动，自动驾驶车辆开上了嘉定的高快速路——这是一次应用场景的新突破。
目前，嘉定形成了较为完善的新汽车发展产业生态，集聚汽车“新四化”相关企业600余家，既有地平线、禾赛光电等顶尖硬件设计制造企业，也有零束软件、中科创达、东软睿驰等头部软件企业，还有百度智行、AutoX、小马智行等自动驾驶解决方案及示范运营企业。同时拥有200多个公共及企业研发平台，形成了材料级、零部件级、系统级和整车级等全套的研发测试及检测认证能力。
2022年，嘉定区汽车“新四化”产业实现总产出1646.9亿元，同比增长41.8%。
今年6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刚退休的王竹兴驾驶自己的上汽大众汽车，带记者行驶在嘉定的马路上，沿途经过上汽大众MEB新能源汽车工厂、嘉定汽车创新港、智能汽车软件园……这个清瘦干练的“老汽车人”总忍不住感叹：因为汽车，嘉定几十年来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汽车在嘉定的前进脚步不会停歇。
2023年3月，嘉定发布了《关于嘉定区建设世界智能网联汽车创新高地行动方案（2023-2025年）》，这是一个最新、最近的规划布局，提出嘉定要打造智能网联汽车完整生态圈，到2025年，其智能网联汽车相关产业规模达到3000亿元。
关于未来的发展，嘉定区委书记陆方舟在调研手记中写道：抢抓机遇、迎接挑战，在汽车变革的新浪潮中跑出“嘉速度”，全面助力上海世界级汽车产业中心建设，继续当好推动汽车产业高质量发展的排头兵、先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