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风清空菊车如何避免秋天的感冒?,

丑颜听笙/

夜凉如水,风月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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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笙来替客人送酒水时,恰是红袖馆里生意最热闹的时候。


她埋着头,尽量不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胎记,鲜红色的血印,几乎覆盖了她整个右半边脸,丑陋不堪,乍一看,真会将人吓到。


以前她就吓坏过客人,油头粉面的富商,喝得醉眼朦胧,一把抓住来送菜的她,刚要亲下去,猛地看清后,怪叫一声推开了她。


雅间笑声四起,富商在朋友跟前失了面子,恼羞成怒,扬手就要甩她一大耳刮子,却被人半路拦了下来,是馆里的老鸨及时赶到,笑得风韵犹存,又是斟酒又是赔罪,好不容易才平了客人的怒火。


从此之后,听笙就再没在前厅出现过,只在后院扫地洗碗,做些杂务粗活。


她心里明白,老鸨之所以替她解围,并不是因为她,而是纯粹看在她母亲的面子上。


听笙的母亲,叫冰娘,是红袖馆的第一美人,长盛不衰的绝色花魁。


馆里的姐妹都笑,冰娘怎么会生下这样一个女儿,活活应了戏文里那句天妒红颜。


冰娘气得浑身发抖,回到屋里,对着缩在角落里怯生生的她,随手将妆台上的一面镜子掷去,砸在她脚下,支离破碎。


“你死了才算省心!”


听笙知道,自己丢了母亲的脸,母亲嫌恶她也是正常的,从她有意识开始,母亲就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她自小在妓馆打杂做事,小小年纪却已是看尽世间炎凉百态。


这一次,要不是交好的慧兰生病了,她也不会硬着头皮,代替慧兰来送酒水。


台上歌舞曼妙,台下喝彩不断,笑闹声此起彼伏,坐在中间,众星捧月的俊秀公子,正是梁都四杰之一的赵小侯爷,赵钰。


所谓梁都四杰,叫得颇有些讽刺意味,都是群闲得发慌的王公贵族,纨绔子弟,比谁会玩,谁讲义气,谁最风流。


狐朋狗友般的圈子,整日寻欢作乐,其中风头最盛的四个人,便得了这四杰的封号,自己洋洋得意,家中长辈却是脸上无光,恼恨不已。


这小侯爷赵钰,便是四杰之首,素有混世魔王之称,成天领着他那群跟班,到处厮混,闹出些鸡飞狗跳的事情。


赵钰早就定下了一门婚事,未婚妻是门当户对的珠澜郡主,郡主娇生惯养,刁蛮任性的程度与他不遑多让,这样的两个祸害凑在一块,人人私下都道,是月老积了件大功德。


但赵钰显然没那么傻,他压根不愿意娶那个母老虎进门,他跟郡主自小相识,吵到大打到大,说是青梅竹马,却毫不对盘,想都没想过要娶回家当媳妇。


明日就是他与郡主大婚的日子,他今夜特意叫上一帮子朋友,浩浩荡荡地来红袖馆包场,赏歌听舞,左拥右抱,打定主意醉死在温柔乡里,不会去做那倒霉新郎。


正听在兴头上呢,珠澜郡主带着人马,气势汹汹地冲进来了。


赵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早有所料,风声都是他叫人传出去的,他就是要在母老虎面前做一出戏,好让她知难而退。


果然,珠澜郡主怒不可遏地一脚踢翻了桌子,一声河东狮吼:


“赵钰,你个乌龟王八蛋,明日还想不想成亲了?”


赵钰挠挠耳朵,面不改色:“小爷自然是不想和乌龟王八蛋成亲的。”


话一出口,哄堂大笑,赵钰那群狐朋狗友更是捂着肚子,笑得夸张不已。


珠澜郡主脸色大变,操起手边一个碟子就摔过去,嘴里恨骂着,毫不顾形象地和赵钰动起手来。


赵钰本着不打女人的原则,左闪右躲,好不狼狈,眼角眉梢渐渐染了怒色。


听笙也就在这时,埋头端着酒水进来了。


还没弄清眼前状况,她的手就被人一把抓住,耳边响起男子的怒吼:


“母老虎你给小爷听着!”


赵钰气得脸都青了,越过满地狼藉,拉着听笙冲珠澜郡主恶狠狠地道:


“小爷我就算是娶妓院里一个打杂的下人,娶世上最卑贱的女人也不会娶你!”


声音在红袖馆里久久回荡着,满堂顿寂,听笙身子一颤,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怯生生地抬起了头……

所谓祸福难料,也不过是一夕之间的事。


听笙被大红花轿从红袖馆接走时,冰娘奋不顾身地奔了出来,隔着轿子拉住听笙的手,煞白了一张脸。


直到此时,那双美眸里闪烁的泪光,才让听笙觉得这是生养她的娘亲。


恍惚而不真切。


听笙心头蓦暖,像拂过一片羽毛,温柔中却夹杂着大片的酸楚,她想安慰母亲,一开口,却红了双眼:


“娘,别哭,我……我这是过好日子去了,等安顿下来了,我就把娘接出来……”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得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了。


谁都知道,她嫁进赵家,不过是个笑话,怎么还会有好日子过?


赵小侯爷的一句戏言,在梁都引起了轩然大波,珠澜郡主的父亲,陆相颜面尽失,咽不下这口气,连夜登访赵家,笑里藏刀的三言两语,不仅解除了婚约,更是逼得赵钰无路可退,不得不娶了听笙。


堂堂梁都四杰,家世显赫的赵小侯爷,居然要娶妓院里一个下贱的丑女进门,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大街小巷,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而听笙的悲惨日子也正式开始。


如坠深渊,不见尽头。


新婚第一夜,赵钰就喝得醉醺醺的,直到半夜才回来,她缩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却被人一把拉起,猛地惊醒。


红烛摇曳间,她只看到一双怒气腾腾的眼眸,用嫌恶到极点的目光看着她:


“丑八怪,滚,给小爷滚!”


她颤栗着身子,还没有开口,赵钰已将她连拖带推,粗暴地轰出了门。


她连鞋子都还没来得及穿,披头散发,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脸上还画着可笑的新娘妆,本就可怖的一张脸更加似极了鬼魅。


夜间巡逻的仆人来来往往,好奇地打量她,窃窃私语,眸中是不加掩饰的讥笑与同情。


她抱紧双肩,浑身哆嗦着,在冷风里坐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听笙就被撵到了赵府一处废弃的杂物室里,昏暗的小房间,即使整理过了,也透着扑鼻而来的腐朽之味,连一盏灯也没有。


府中有些姿色的婢女,都偷偷幸灾乐祸着,语带嘲讽,乌鸦永远都是乌鸦,怎么可能飞上枝头变凤凰?


说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听笙在赵府的地位却连个下人也不如。


自从在门外冻了那一夜后,听笙就时常咳嗽,想是染上了风寒,天气渐渐转凉,她咳得也越发厉害,被衾却依旧单薄,央了管家好几次也没有人来给她换。


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听笙迷迷糊糊中,脑海里又闪过了出嫁前,母亲望着她的那双泪眼。


前几天她托府里好心的厨娘带了封信出去,信上什么也没提,字里行间满是知足,说自己在赵府吃得饱穿得暖,叫母亲勿念云云。


虽是在红袖馆长大,但傍着冰娘,耳濡目染下,听笙读书识字,琴棋书画,样样也是拿得出手的。


她天资聪颖,馆里的老鸨曾感叹,若不是那张脸,听笙也许就能继承母亲的花魁之名了。


可还好是那张脸。


这是丑陋的容颜带给听笙唯一庆幸的事情。


正胡思乱想着,吱呀一声,似乎有人推了门进来。


听笙昏昏沉沉间,耳边只听到轮椅转动的声音,下一瞬,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她病得神志不清,还以为是娘亲见了信,这么快就来探望她了,不由抓住那只手,急切地问道:


“娘亲……你是娘亲吗?”


那边顿了顿,房里不知何时缭绕起了一股药草的清香,许久,男子温声开口:


“我是洛闻,洛阳的洛,如是我闻的闻。”

洛闻,赵府的讲席先生,坐着轮椅,戴着面具,学识渊博,医术高明,背地里却有家丁称他一声丑八怪。


他幼时被火烧伤过,断了腿,毁了容,一张脸沟壑纵横,看了直让人做噩梦,平日里便都戴着面具。


当初听笙刚嫁进来时,府里有好事的下人纷纷玩笑,赵府又多了一个丑八怪,正好成双成对了。


闲言碎语传到听笙耳中,却并未放在心上,只对那位洛先生多了一丝好奇,却没想到,他们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了第一次接触。


洛闻一日日煎好了药送来,听笙的病渐渐好转,她从不问洛闻为何待她如此好,她想,也许这就是同病相怜罢,只有身处其中者才能明白对方的苦楚。


不知不觉中,她把他当作了偌大的赵府里,唯一能够亲近的人。


病好后,听笙去了洛闻的小院,怯生生地开口:


“先生,我想跟你学医。”


满屋的药草香中,洛闻的一双眼眸漆黑明亮,透过面具含笑望向她,有过堂风吹来,听笙无来由地就心跳加快,手脚局促得不知往哪放。


还好洛闻很快就答复了她,依旧是温朗动听的声音:“你想学,我便教。”


就这样,听笙开始跟着洛闻学医,朝夕相处,亦师亦友。


洛闻的小院种满了竹子,风一阵,便发出飒飒清响,阳光透过枝叶细碎洒下,伴着药香,叫人心神荡漾。


他手把手地教听笙辨识各种药材,肢体轻触间,听笙恍惚觉得,洛闻的手修长干净,指尖生着薄茧,带着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仿佛很久以前,她就接触过这双总是微微泛凉的手。


赵钰也不再隔三差五地找听笙的麻烦,只是偶尔在半路堵下她,靠着墙,斜昵着眼看向她肩头挎着的药箱,嗤之以鼻:


“你倒真跟那丑八怪混到一处去了,果然是物以类聚!”


听笙埋下头,不去搭理赵钰,按住药箱快步走过,她才不会告诉赵钰,先生有双多么好看的眼睛,就像天上璀璨的繁星,亮得醉人。


平静的日子没过去多久,赵钰忽然有一天急匆匆地来了小院,不由分说地拉过听笙,火急火燎就往前堂走去。


“一会儿少爷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许反驳,听到没有?”


听笙被拖得踉踉跄跄,洛闻一愣,也赶紧转了轮椅跟上。


原来是珠澜郡主来府中闹事,专门来看赵钰的笑话,言辞间饱含奚落,气焰嚣张:“如何,赵小侯爷,婚后生活可还美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乖乖娶了本小姐不就没事了,落得现在成天对着个丑八怪,饭都吃不下吧。”


赵钰折扇一打,伸手揽过听笙的腰,唇角一扬,露出白晃晃的牙齿:


“这您就错了,千金难买我愿意,小爷就愿意娶个丑八怪,也比对着你这只母老虎强,怎么着了吧?”


珠澜郡主被一噎,脸色立刻变了,赵钰继续搂紧听笙,不紧不慢地道:


“至于婚后生活嘛……”他微眯了双眼,忽然扭过头,出其不意地在听笙脸颊上轻啄了一下。


听笙一颤,脸上瞬间绯红一片,愣在了赵钰怀里,一旁的洛闻更是呼吸一窒,面具下的眼眸深不见底,两只手几不可察地握紧了轮椅。


“郡主您瞧见了,我夫妻恩爱无比,只羡鸳鸯不羡仙,不劳您挂心了。若无别的事情,小爷这就不奉陪了,还得和夫人去听戏。”


“您好走,不送。”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干干脆脆地打了珠澜郡主一记清亮的耳光,把珠澜郡主气得摔门而出。


“赵钰,你有种!”


人一走,赵钰就忙不迭地撒了手,一把推开听笙,拼命抹嘴巴,还连吐了几口唾沫,像吃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鬼喊鬼叫的转身就去找水洗漱了。


听笙被推得一跌,恰好撞到了洛闻的轮椅旁,洛闻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微凉的手心,熟悉的触感,却叫听笙死死咬紧唇,害怕下一瞬就会哭出声来。


她宁愿他不在,不曾见到她如此狼狈的一幕,她也不会在汹涌漫上的委屈中,第一次自卑得无地自容。


偌大的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气氛一时微妙不已,安静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到底是洛闻开了口:“你会弹琴《解忧曲》吗?”


听笙一愣,洛闻笑道:“我收藏了一把古琴,许久不曾碰过了,看你随身带着琴谱,想来你是会弹的。”


未了,声音含了温柔的戏谑:“我不收你的学徒费,你愿意弹首《解忧曲》给我听吗?”


善解人意的三言两语,润物无声中便巧妙地化解了她的尴尬,听笙怔怔地看着洛闻,眼眶一热,心头如初雪消融,柔软地泛开一片涟漪。

月朗风清,竹影斑驳,小院琴声悠扬。


听笙侧身而坐,十指纤纤,轻抚古琴,右半边脸的血色胎记隐在了重重树影下,只露出了完好的左半边脸,不偏不倚正对着洛闻。


有些东西,如闲花落地,细雨湿衣,在她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情况下,就一点一滴地滋生了。


即使是最丑陋的容颜,最卑微的身份,最不堪的处境,也该在最美好的年华,有着最动人的少女心事。


她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份心事,在不经意间生根发芽,像药庐里经年不散的百草芬芳,沾衣缭发,萦绕于心。


惟愿在此时此刻此景下,将最好的一面展露给他看,纵然《解忧曲》不解忧,至少在日后的岁岁年年中,她也能记得曾与他醉竹影,共明月,为他奏响过半面笙歌。


缈缈琴声中,一道人影入了小院,悄无声息地立在了长廊上。


正是来找听笙道谢的赵钰。


白日里,听笙帮他气走了珠澜郡主,他回去想了想,觉得自己卸磨杀驴的做法始终过分了点,于是本着大发慈悲的念头,他放下身段想来找听笙道谢,却四处寻她不到,他寻思着,转身拐到了洛闻的小院。


不承想,一来就撞见了这样一幕。


听笙的身影沐在月华中,侧身抚琴,墨发如瀑,眼角眉梢带着温婉的笑意,空灵的曲声自她指尖飞出,完好的半边脸在月下秀美异常,宛如琼宫仙子。


他竟从没发现过,他娶回来的这个丑女,居然还有这般清丽动人的一面——


却不是对着他!


赵钰哼了哼,眼见听笙与洛闻月下对望,相视而笑间透着说不出来的默契,他心头忽然升起一股无名怒火。


怎么说听笙也是他八抬大轿娶回来的夫人,他堂堂赵小侯爷,居然连个丑八怪也比不上吗?


接下来几日,赵钰不知怎么回事,眼前全是听笙月下抚琴的模样,他烦闷不已,索性叫上几位兄弟出去喝花酒。


回来时已近三更,听笙睡得正香,却被突然叫醒,唤到了赵钰的房中。


醉醺醺的小侯爷也不多说,伸手一指,俊秀的脸庞红得似染胭脂。


“你,去给小爷打水洗脚。”


摇曳的烛火中,听笙埋下头,双手浸在银盆里,默默地替赵钰洗着脚,淅淅沥沥的水声中,她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只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


赵钰醉眼朦胧间,只觉眼前人影重叠,分明是听笙月下那柔美的半边脸,他不知哪来的冲动,一下踢翻了银盘,水花四溅中,一把拉起听笙,将她按在了床上,不由分说地撕扯她的衣裳。


听笙吓得惊慌失措,又不敢叫出声来,只浑身颤抖着,拼命挣扎。


赵钰炙热的吻星星点点地落在她的脖颈间,一片混乱中,听笙脑海蓦地闪过洛闻那双粲然若星的眼眸,啪的一声,她一耳光打去,猛地推开赵钰,掩衣夺门而出。


这一巴掌把赵钰打懵了,他陡然醒转过来,看向满地狼藉,懊恼不已:“该死,小爷竟然会对一个丑女……”

赵钰被捆着押到祠堂的消息传到小院时,洛闻正在分拣药材,轻轻捏碎一枚七泠丸,修长的手指拈出藏于其间的隐秘字条,上面是冰娘熟悉的字迹:


渝关攻破,贪狼星动,伏笔诛杀,兵临城下。


随手将字条掷入药炉中,看它瞬间烧成灰烬,窜起的火苗映照着他森冷的面具,波澜不惊,眼眸深处却是墨浪翻滚。


他们翘首期盼了多年的那一天,终于要到来了。


眼前不由又闪过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冷风呼啸的半夜,她敲开了他的门,衣裳不整,惊慌又狼狈,像头受惊的小鹿,一头扎进了他怀中,瑟瑟发抖,泪流不止。


寒风吹过他的发丝,他握紧双拳,在心中告诉自己要忍。


就像她刚嫁进赵家时一样,即使怎样震惊,怎样难以置信,他都不能轻举妄动,甚至在她被赶出房门,赤着脚站在风中,受尽众人奚落时,他都只能在暗处默默注视,连送双鞋给她都是不能。


风吹竹林,前头还一派晴朗的天,转眼间就乌云密布,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赵家祠堂里,赵钰挺直着背脊,被赵侯爷手中粗壮的藤条一下又一下,打得血肉横飞,惨白了一张脸也硬是没有求饶一声。


是朝堂上有人参了赵侯爷一本,说他教子无方,纵子聚众闹事,赵侯爷最重惜仕途了,憋着满肚子火一回府,就叫家仆把赵钰捆了起来。


“小兔崽子,你把老子的脸都丢光了,好好的一门婚事也被你搞砸了,娶了个贱婢进门,满梁都都在笑,如今联不成姻不说,陆相是见缝插针,巴不得落井下石,来看我赵家的笑话!”


声声喝骂中,赵钰唇泛冷笑,联姻?不过是卖儿子换名利,何曾真正为他打算过?


祠堂外大风肆虐,电闪雷鸣中,暴雨倾盆。


听笙缩在帘幔下,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她原本是来这附近捉一种小虫入药,追着追着不觉踏进了祠堂,恰巧赵侯爷押着赵钰进来了,她不及闪躲,情急之下只好钻进了祠台的帘幔下,胆战心惊间,外头的一切尽数入了耳。


自从那一夜后,她就尽量躲着赵钰,赵钰气急败坏地找过她,说那夜是被马尿灌花了眼,把她看成了妓院的头牌,要不他怎么会对她这个丑八怪……


赵钰还恶狠狠地威胁她不许说出去,否则他那帮兄弟一定笑掉大牙,他梁都四杰的英名一世毁尽。


此刻听笙想起这些话,听着外头的抽打声,抿紧唇,脑中只蹦出一句话,恶人有恶报。


赵侯爷大概是打累了,恨铁不成钢地问赵钰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德性,那边久久没有回答,直到赵钰猛烈地咳嗽起来,似乎牵扯到了伤口,倒吸冷气中却夹杂着夸张的笑声:


“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不变成这副德行,还指望能有多好?”


满带戾气与绝望的一句话,直直击中了听笙的心口,她一愣,待到回过神时,赵侯爷已丢了藤条,恨恨地拂袖而去。


脚步声一远,她便听到赵钰不再压抑,痛呼出声,声音却是十分虚弱:“真,真下得了手……”


像是摇摇欲坠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下一瞬就要倒下来般,听笙一惊,不及细想,掀开帘幔就钻了出去,一把接住了面色惨白的赵钰。


“丑八怪……怎么会是你……”


赵钰有些目瞪口呆,愣了愣后却又笑了,额上冷汗直流,颤巍巍地伸出手。


“小爷还以为……是我娘……看见儿子快被打死了……心疼我……从天而降显灵了……”


听笙怔住了,从来不可一世的赵钰,在提到“娘”时语气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仿佛真像一个乖巧的孩童,伸出手向母亲撒娇。


像有什么轻触心弦,带着感同身受的怜悯,听笙搂紧赵钰,不闪不躲,在他渐渐迷离的目光中,任他满是血污的手,一点点抚上了她的脸。


“娘,钰儿好想你……”

梁都的贵族子弟圈里最近都在传,混世魔王赵钰被他老子打个半死不活,一病不起,听说还不慎染上了痫疾,那可是会死人的呀。


一传十,十传百的话里有惊讶,有看戏,有少了个玩伴的惋惜,却唯独没有关切与担心。


到底是玩乐之交,觥筹交错间能有几分真心?


听笙守在赵钰床边,看着他昏昏沉沉的模样,想着外头的流言蜚语,不免都为他感到难过。


如今府中人人都不敢接近赵钰,痫疾是会传染的,弄不好就给小侯爷陪葬了。


赵侯爷特地请了宫中太医来看,忧心之下,却也无暇多顾,最近反军作乱,前朝贼子范林自封反王,联合民间反抗势力,揭竿而起,一路北上,已经接连破了渝州、东穆等十二座城池。


照此情形下去,战火不日便会烧到梁都,江山岌岌可危,国破了,赵侯爷苦心经营的权势也就全没了,他此刻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哪还有心情顾及赵钰。


而这些家国大事听笙却不怎么懂,她现在唯一关心的,就是赵钰的病情。


赵钰全身水痘都发了出来,已是痫疾晚症,太医个个都束手无策,摇摇头准备放弃他了。


所有人中,只有听笙还在坚持。


她凭着从洛闻那习来的医术,每日坚持为赵钰施针,夜里就点灯翻看古籍,寻找各种治病的法子。


她还做了许多香囊,分发给府中人,里面放了百种药草,挂在身上就能不被痫疾传染。


赵府的下人们面面相觑,接过香囊时,看着曾经嘲笑过的这位“丑夫人”脸上的笑容,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唯有洛闻,一把打掉香囊,头一次对听笙发了火。


“且不说治不治得好,他那样对你,你何苦……”


“先生,医者父母心,我……我想救他。”听笙怯怯地打断洛闻的话,抿了抿唇:“听管家说,他六岁就没了娘,这些年……应该也是很苦的。”


赵钰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洛闻来找听笙时他恰好是醒着的,躺在床上,将屏风后那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他转过头,有什么划过眼角,湿了枕巾,带出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呢喃。


“傻瓜,你又不是我娘……干嘛对我那么好。”


虽是病得快死了,赵钰心里却亮堂得很,仿佛一夕之间看清许多人情世故,却也不那么在乎了。


反而有时看着听笙忙前忙后的身影,他会好心情地与她开玩笑:


“喂,丑八怪,你是不是喜欢上本少爷了?”


“怎么办,你这么丑,想给我当未亡人我还不乐意呢,要不……我休了你吧?”


“可休了你,你一定会去找那姓洛的,两个丑八怪生下的孩子岂非丑上加丑……你还是跟着本少爷比较好。”


颠三倒四的话中,听笙只当赵钰病糊涂了,从不与他计较,只是有时午夜梦回,赵钰会突然发病,搂着听笙不放,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


只有这时,听笙才会看到赵钰素来嬉笑的脸上,露出深埋心底的恐惧。


不禁心头一酸,按住他颤抖的身子,柔声细语不住安抚。


有人影悄无声息地经过窗下,坐在轮椅上,发出了一声叹息。


摊开手心,墨玉般的眼眸透过面具,定定地看着月光下,那一颗泛着温润色泽的雪丹。


这就是赵钰所中之毒的解药。


是的,不是什么痫疾,只是被前朝第一使毒高手下了奇蛊,连宫中太医也被蒙混过去。


前朝的暗卫,妓馆的花魁,乱世之中无论身份如何变化,冰娘制毒的本领却依旧是天下无双。


就连听笙脸上的胎记,也是出自她之手。


蛊毒就藏在那粒七泠丸中,与字条一并带给了他,他本意不过是想惩治伤害听笙的人,却未想到听笙倔强至此。

像是老天爷也为听笙的诚心所感动,赵钰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不过短短半个月,他周身痫疾就一扫而光。


听笙搀扶着赵钰踏出房门,数月来第一次见到阳光的那一刻,赵钰喜极而泣,抱着听笙就转起了圈,吓得听笙连连尖叫。


远处花丛间,洛闻坐在轮椅上,脸上的神情藏在面具下,只一双眼眸,冷若冰霜,深不见底。


当听笙出事的消息传来时,洛闻刚收到范林的捷报,脸上的笑容还未全展,便生生僵住了。


是在马场出的事,听说赵钰病好了,他那群狐朋狗友又蜂拥而来,邀他去赛马,庆贺他大病初愈。


赵钰冷冷一笑,也不说什么,只打扮得丰神俊朗,神采奕奕地赴约了,还特地带上了听笙。


谁知在马场竟碰上了珠澜郡主,所谓冤家路窄也不过如此,两人自然又是唇枪舌战一番。


“哟,小侯爷,还没死呢,祸害遗千年这话就是写给你的吧,古人诚不我欺。”


“郡主您都没死我怎么敢先去地府报道呢,怎么着牛鬼蛇神见了你也得给我三分面子呀。”


正耍着嘴皮子,赵钰忽然听到一声惨呼,回过头,瞳孔皱缩——


听笙的手被捆在马尾上,他那群“兄弟”正兴高采烈地比着赛,驾马狂奔,听笙像个支离破碎的娃娃,被血淋淋地拖行了一路。


刚刚那一声就是听笙口中塞着的棉布被磨飞了,她得以发出的惨叫。


原来是赵钰在和珠澜郡主斗嘴的空当,他那群狐朋狗友见他把听笙带来了,以为他是想羞辱她,于是他们决定给他一个“惊喜”,既讨好了他,又找着了乐子。


赵钰背后的动静珠澜郡主一早就尽收眼底,却始终没有开口提醒赵钰一句,反而故作刁难,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偶尔挑眉瞥向马场上听笙的惨况,珠澜郡主眼底满是恶毒的快意。


天知道她有多恨听笙,恨这个代替她,嫁进了赵府,嫁给赵钰的丑陋贱婢。


当赵钰目眦欲裂地奔向马场时,珠澜郡主像见到了最好笑的事情,笑得前仰后翻,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世上千般万般求不得,总该有人陪着她,一同尝尝失去的滋味。


“住手,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划破马场上空,赵钰血红了双眼,仿佛地狱修罗。


当听笙血肉模糊地躺在他怀中时,他浑身上下止不住的颤抖,是从未有过的心慌与害怕。


一路抱着听笙踉踉跄跄地跑去找洛闻,赵钰心跳如雷,不知不觉泪已落了满脸。


洛闻的目光如狂风骤卷,可怕得像要将他吃掉一般。


“她是瞎了眼才会不顾一切地去救你,你却将她伤得体无完肤,豺狼虎豹也不过如此!”


门狠狠地一关,赵钰无力地滑落下来,颤抖着身子抱住头,闷声痛哭。


他没有想伤她,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将她带去马场,只是想和那些人划清界限,想当着那些人的面,骄傲地宣称,这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想要携手到老的人!


听笙身上的伤触目惊心,尤其是脸,被磨得稀巴烂,惨不忍睹。


洛闻深吸了好几口气,手却依旧抖得厉害。


如果要治好听笙的脸,就得将冰娘的毒一并解了,可那毒何尝不是他们煞费苦心为她加的一层保护色?


但如果再犹豫下去,听笙这张脸就算彻底毁了。


墨眸染了凄色,一开口,嘶哑的声音却是哽咽难言:“我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绝不会……”


他终是决定为她解毒疗伤,即使少了层保护又如何,日后惊涛骇浪,他都会挡在她身前,再不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听笙的脸上很快缠上了厚厚的绷带,她在小院暂住下,以便洛闻贴身照顾。


夜里寒风四起,听笙被药膏包裹的身子总是格外冷,洛闻握住她的手,她却仍是冷得直哆嗦,不管不顾地贴近洛闻,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昏昏沉沉的世界里没有光没有希望,她像回到了最凄惶无助的儿时,嘤咛的声音几近哀求:


“先生,抱抱我好吗?抱抱我……”


洛闻身子一颤,将听笙紧紧搂在怀中,热流逼上眼眶,他哽咽开口,如哄小孩般,在她耳边柔声细语地低喃道:


“也许你不记得了,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拥你入怀过……”


听笙含糊不清地应着,嘴里无意识地呓语着,语带乞求,洛闻心头一涩,握紧双拳,眸中狠厉之色一闪而过。


伏笔诛杀,兵临城下。


他可怜的姑娘,再忍忍,再忍一下下就好了。


那一天终要到来了!

听笙养伤的日子里,赵钰几乎天天跑来看她,无视洛闻的冷眼,拉着听笙的手就说个不停。


说他有多威风,把那帮害她的人揍得鼻青脸肿,几个月都下不了床。


说他又在外面见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等她伤好了后,他就带她去逛庙会,看烟火。


但每次说到最后,俊秀的一张脸总会红了双眼,第千百次地解释起马场那出意外,未了,抽抽鼻子,作大义凛然状:


“丑八怪,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少爷我都不会嫌弃你,我会一生一世待你好的……”


听笙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好笑地打断赵钰,细声细气道:“知道了,知道了,真啰嗦……”


赵钰破涕为笑:“别人想听少爷还不稀得说呢!”


两人笑闹着,洛闻坐在一旁冷冷看着,眸如幽潭,深不见底。


外头的仗越打越厉害,前朝贼子范林率领的反军直逼梁都,一时间人心惶惶,百姓都在私下窃论,这江山怕是要易主了。


不过短短十六年,强取豪夺来的东西,终归不稳靠,迟早还得完璧归赵。


赵侯爷急得团团转,赵钰却无所谓,还拿来当作野史逸闻讲给听笙听。


只说十六年前,当今圣上起兵造反,屠尽前朝皇室,血流成河,但民间私下纷纷有种说法,说前朝皇室并未被杀干净,还遗漏了一个小皇子,被忠心耿耿的侍卫们拼死护送出了宫。


这次反军作乱,就是打着小皇子的旗帜,声势浩荡地集结天下英豪,扬言要夺回前朝江山,拥皇室遗脉为帝。


听笙听得半睡半醒,耳朵却像忽然捕捉到了什么,陡然一惊,睁开眼来,赵钰还在眉飞色舞地说着:


“……听闻那小皇子身上还有一块长生锁,嵌有宝玉,触手生温,刻着前朝标志,是皇室子孙的象征,庇佑其喜乐安康……”


一颗心如坠冰窟,听笙出了一身冷汗,赵钰剩下的话她听不见了,只颤着手摸向胸前。


那里挂着一块长生锁,触手生温,与赵钰说的特征不差分毫。


那是她半夜冷醒,先生抱着她,饱含怜惜地为她系上的,说宝玉暖身,希望能保她平安,一生无忧。


此前种种闪过脑海,那些她曾在意或不在意的细节无不跳出,齐齐指向一个真相,听笙心乱如麻,轻颤着身子,扭头望向窗外。


洛闻正坐在院中研磨药材,风吹发丝,翠竹婆娑,轮椅上的背影纤尘不染,依旧是伶仃而孤傲的。


听笙脸上绷带解开的那一天,赵钰大清早就紧张兮兮地奔来小院,守在床边,看着洛闻一圈一圈绕开绷带。


当那张脸完完整整地现出,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中,长睫微颤时,赵钰呆住了。


连洛闻也有一瞬间的恍惚。


听笙被他们的反应吓到了,怯生生地抚上脸:“很,很丑吗?”难道比她之前还要不堪?


洛闻摇摇头,难掩激动地转身递了镜子给她,她还来不及细看,赵钰已一把搂住了她,又哭又笑:


“丑八怪呀丑八怪,小爷真他娘地赚翻了!”


镜中人雪肤樱唇,不仅痊愈如新,连以前丑陋的血色胎记也无影无踪,一张脸出落得山水明净,在晨光中美得宛若琼宫仙子,直叫天地都失了颜色。


听笙手一抖,摔了镜子,难以置信。


这……是她吗?


轮椅上的洛闻失声笑出,面具下薄唇轻启,温柔无声。


傻瓜,这才是你本来的模样呀。

赵府抓刺客的声音传来时,听笙才散了长发,吹灯准备入睡。


伸手正要关门,一道黑影忽然风一样地卷入房中,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抵在了门上。


黑暗中,她心跳如雷,外间火把通天,脚步声急,她耳边是男子灼热的气息,熟悉莫名。


一如捂住她的那只手,修长,微凉,指尖生着她眷恋的薄茧。


灯火骤亮,赵钰从里屋走出,揉着惺忪的睡眼,甫一看清眼前场景,目瞪口呆。


听笙的床上坐了个黑衣人,右臂鲜血淋漓,汩汩浸湿了衣裳,听笙披头散发着,开了药箱,正贴身地为那人上着药。


外头抓刺客的声音火急火燎,赵钰瞳孔皱缩,还来不及开口,听笙已经扑上来捂住了他的嘴:“别出声!”


自从听笙痊愈后,赵钰就死皮赖脸地磨着听笙搬回了他们的新房,却应了听笙的要求,分床而睡,只想着来日方长,总能叫她慢慢接受。


却没想到两人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黑衣人扬起头,一张脸俊美陌生,只那双眼眸深如幽潭,盯得赵钰一颤——


“洛,洛闻!”


近来反军气势如虹,直逼梁都,朝廷的军情却一再泄露,几位军机重臣关上门一商榷,排除掉种种可能后,结合着蛛丝马迹,矛头通通指向了赵侯爷,怀疑是他府中出了内鬼。


于是赵侯爷不动神色地回了府,按照定下的计策,故意放出风声,将一份地形图放进了书房,静等瓮中捉鳖。


果然,入夜时分,一道黑影现身书房,埋伏好的侍卫一跃而出,将他重重包围,那黑衣人却是武功奇高,负伤逃脱。


赵侯爷万万不会想到,那所谓的“内鬼”会是他府中深居简出的洛先生,他更不会想到,这边他抓刺客抓得沸反盈天,那边他的儿子儿媳却已“吃里扒外”,悄无声息地将人送出了府。


星月无光,冷风肃杀。


听笙与赵钰目送着那道身影驾马而去,一路绝尘。


他在她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等我,等我回来接你!”


听笙眨了眨眼,眸中起了水雾。


幼时读诗,何人堪伴轻暖,渐行渐远无书,明明淡极的句子,此时蓦然闪过脑海,却像一把重锤击在心头,带来一片迟缓而深涩的痛楚。


身旁的赵钰哼了哼,握住她的手:“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呢?”


“少爷我看在媳妇的份上才出手相助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人走了也好,你就安安心心地留下来,再不许想他,听见没?”


恶声恶气的威胁里,听笙忽然被赵钰用力地抱住,像是害怕她下一刻也跟着消失不见般,他孩子气地要她赌咒发誓:


“说,生是我赵家的人,死是我赵家的鬼,一辈子死心塌地地跟着本少爷,如果变心了,就罚你……罚你帮少爷生好多好多个孩子,一屋子娃天天闹死你!”


稚气的话逗得听笙哭笑不得,眼泪却飒飒而下,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个迷蒙月色下,她曾为他奏起的《解忧曲》。


半面笙歌,余温如故,却终是天各一方,曲终人散。


寒风吹过发丝,不由伸手回抱住赵钰,轻轻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


“一辈子还那么长,怎不知是你变心?”

私放刺客的事情终究没能瞒住,赵钰被赵侯爷几大耳光打得嘴角漫出鲜血,却死死护在听笙前面,不让赵侯爷动她一分一毫。


“你个小畜生不知轻重,你放走的很有可能就是前朝余孽,你知不知道!”


声声喝骂如狂风暴雨,紧接着而来的,竟真是赵家的摇摇欲坠。


偌大的侯爷府,说败就败。


事关重大,赵侯爷思前想后,为保权贵,决定“大义灭亲”,亲自押着赵钰上了朝堂,老泪纵横地在圣上面前表忠心,说要和逆子断绝父子关系。


赵钰听得冷笑不已,朝堂上的百官也对赵侯爷“卖子求荣”的做法嗤之以鼻,可惜赵侯爷千算万算,却没能想到此举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直没吭声的陆相忽然站出,趁机进言,说赵家与前朝勾结,赵侯爷此时不过是丢车保帅,一番话言之凿凿,听得圣上气急攻心,一怒之下抄了赵府,将赵家一百零三口全部打入死牢。


听笙的牢房隔壁就关着赵钰,他们伸出手在空中紧紧握住,听笙泪如雨下:


“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赵府,我宁愿是我一个人被处死,我造下如此多的杀孽,死后定是要下地狱的……”


“瞎说什么呢?”赵钰“呸呸呸”地打断听笙,眸中泪光闪动,却仍是一脸的嬉笑:“少爷我媳妇心地善良,做了那么多好事,老天爷都看着呢……即便是有报应,也全都报到我身上吧,所有的罪孽小爷愿一力承担,不过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有什么可怕的……”


赵钰的话把听笙吓得脸都白了,也赶紧学着他“呸呸呸”,未了,像想到了什么,看了眼赵钰,小心翼翼地开口:“爹真的……和你断绝了父子关系?”


提到赵侯爷,赵钰的眼眸就一冷,哼了哼:“什么爹,少爷我有娘有媳妇,就是没有爹!”


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六岁那年母亲病得快要死了,他却还在外面应酬,争名夺利,连妻子的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府里人人都说,他原本最是乖巧听话,却在夫人死后,一夜之间像变了个人似的,眸中满是戾气,逮谁就咬谁,像头凶狠的小兽。


从此梁都就只有一个不学无术,成天花天酒地的混世魔王。


赵府的老人多有惋惜,他自己却不屑一顾,对来劝他的奶娘恶狠狠地道,你们喜欢的那个赵钰早就死了,现在的赵钰就是这副德性,爱谁谁搭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讨厌也无所谓。


反正也没人在乎他,他在乎的人也不在了。


深埋心底的陈年旧事就在这样特殊的时刻,尽数抖落了出来,听笙听得难过不已,赵钰却忽然拉紧她的手,眼眸放光: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还有你呢……媳妇媳妇,等下了黄泉我带你去见我娘,她老人家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俊秀的脸颊兴冲冲得像个孩子,明明说着不着调的话,却叫听笙一怔,弯了嘴角,心头像有什么柔软化开,一时间,温暖得连地牢里阴冷死亡的氛围也被冲散许多。

(11)


赵家人还没等到问斩的那一天,反军就浩浩荡荡地攻来了,一举破了皇宫,活捉梁帝。


江山眨眼之间就改朝换代,重新挂上了前朝的旗帜,新皇也将即日登基。


纷纷扰扰中,地牢里忽然来了不少穿着前朝服饰的宫人,毕恭毕敬地请出听笙,替她梳洗打扮,换上了隆重的盛服。


听笙望着镜子,心跳如雷,耳边无端端地响起送走洛闻时,他对她说的话:


“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接你!”


心潮起伏间,眼前却又是赵钰那张脸,双手抓着铁栏不住地吼:“你们把我媳妇带去哪?带去哪?快回来……”


脑子乱作了一团,听笙傻傻地任人摆弄着,最后在两列宫人的搀扶下踏出了地牢,长长的衣摆拖在地上,阳光兜头洒下,她一下眯了双眼,恍如重生。


宫墙林立,前方一行人迎面向她走来,当先一人,昂首阔步,踏着骄阳,英姿勃发,俊美无双。


正是曾与她醉竹影,共明月,听她弹奏半面笙歌,一次次救她于水火,在她心底深处萦绕的那个人,她的先生,洛闻。


不,此时不应当叫他洛闻了,当称一声吾皇万岁。


听笙眼眶倏然一涩,无法言喻的情感汹涌漫上,又酸又苦,苦得她无比怀念起小院里,过堂风吹过的竹林,和那股经年弥漫的百草药香。


心绪万千中,一行人已至她面前,听笙身子微颤,洛闻低下头,眸含笑意,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食言,我回来了,我的公主。”


听笙蓦地愣住,还未反应过来,洛闻身后的一行人却忽然齐刷刷地向她跪下,人群中一道身影熟悉万分,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母亲,冰娘!


洛闻连同众人一起跪在她面前,高声道;


“天佑吾皇,参见公主殿下,恭请公主殿下执掌玉玺,即日登基。”


像一场梦一样,听笙呼吸一窒,愣在原地半天未回过神来,只觉阳光好大好刺眼。


一切都那么恍惚,那么不真实。

(12)

天下人都被蒙骗了,十六年前,侍卫们拼死护送出来的,不是一个小皇子,而是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


反军的首领范林、侯爷府的洛闻、红袖馆的冰娘。


当年先帝临终托孤,亲自命定的三个暗卫,负责暗中保护小公主的周全。


宫破之际,他们九死一生,拼尽了全力,保住了这唯一的皇室遗脉。


为掩人耳目,坊间风传的都是,前朝皇宫里逃出来的是一位小皇子。


逆贼篡位,梁帝无时无刻不在找着这根心头刺,他们三人带着一个婴儿,目标过于明显,于是在一个大雨倾盆的夜晚,他们挑灯密谋,歃血为约,定下了此后半生的艰巨任务。


一个去了南疆,组织起义军;一个去了侯府,搜集情报;一个去了妓馆,抚养小公主。


任梁帝老谋深算,也绝不会想到,他们会将“小皇子”藏在妓院里,那个他处心积虑寻找的前朝遗孤居然在他眼皮子底下生活了十六年。


这些年他们三人各自潜伏,暗中联系,步步为营,如履薄冰,一点一点实施复国大计。


洛闻被先帝委以重任时,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冷静,是先帝训练的那一批暗卫中顶尖的高手。


他是个孤儿,却在抱住粉雕玉琢的小公主时,油然生出了一股亲人的感觉。


她冲他一笑,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整个世界。


这些年他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她,他在她牙牙学语时,就悄悄来过红袖馆,看着摇椅里咯咯直笑的她,唇角微扬。


他抱过她无数次,修长的双手,微凉的指尖,薄薄的茧。


在小院养伤的夜晚,她半夜冷醒,他也是那样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语,为她系上属于她的长生锁。


他说宝玉暖身,他盼她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她不仅是他毕生的守护,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心灵唯一的寄托。


每当累了,走不下去了,他就会想到她,他的小公主,他全部的希望,他竭尽全力也要护住的那道光。


永承十六年,义军起兵,一举夺回故国,普天同庆,改国号云笙。


同年,新帝登位,放出梁帝在位时所有死囚,大赦天下。


据后世记载,新帝字闻,清仪表,富才略,民心所向,一代伟帝,然后位却一直空悬,一生未娶。


只在宫中建了一座别院,种满翠竹,布下药庐,院中经年弥漫着百草芬芳。


新帝常常来到此处,一坐就是一整夜。


风吹过他的发丝,衣襟带露,清寒得就算他有再高的武功,也抵御不了那刻入骨髓的凉。


没有人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有多想念她,那个站在光影里,怯生生地唤他“先生”的小女孩。


他永远忘不了,她将皇位传给他时,脸上露出的恬淡笑容。


她说,江山就托付给先生了,她要与他的夫君归隐山林,过粗茶淡饭的日子,携手到老。


“先生,我发过誓的,如果违了约……就要给他生很多小孩的。”埋下头,雪白的脸上现出一片动人的绯红,他贪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只愿在心中将她的模样深深刻下,永世不忘。


就像穿过指缝间的风,如何抓紧也强留不住,终归是要飞出手心,海阔天空。


送她和赵钰走时,他们紧握彼此的手,互相依偎着,像是一生一世也不会松开。


那个他曾瞧不上的纨绔子弟,面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却是挺直着背脊,向他允诺,目光坚毅,让他足以相信他会好好照顾她一辈子。


代替他,在此后的岁月中,陪伴着他曾用生命守护过的公主。


在城楼上目送着那辆马车绝尘而去,他强忍许久的热泪终是夺眶而出,耳边蓦然响起那年月色下,她半面对他,十指纤纤,为他奏起的那首《解忧曲》。


解忧曲不解忧,明月在上,流萤无光。


他知道,他此生,再无明光。

(13)

阳春烟景,最是迷人。


小镇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春光明媚,处处生机盎然。


这是新朝建立后的第五年。


小镇的人们都换上了春衫,孩童们嬉笑地闹着,天上飞起了各式各样的风筝,听笙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走过石桥,仰头望向天边。


赵钰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哼着小调,欢快惬意。


听笙忽然转过头,有些吃惊:“你怎么会哼这首《解忧曲》?”


赵钰一愣,勾了唇角,眉开眼笑地凑到听笙耳边,笑得不怀好意:“媳妇,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年在赵府……


两个小娃娃仰起头,奇怪地看着爹娘咬耳朵,咦,娘怎么追着爹打了起来……


天上的风筝随风飘荡,不知哪家阿郎吹起了笛子,笛声在舟上飞扬,穿过水面,长长久久,像一首梦中的歌谣。

2024-02-08

2024-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