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收藏密室收藏家？

如何收藏密室收藏家？

by 乌合之子 20230506

本文有强烈剧透，几乎直接点明凶手、犯罪手法和动机，请未阅读小说的朋友慎读。

大山诚一郎用一种全新的三方视角，讲述了发生在不同时期的密室杀人案件，在其中虚构了一个看似永远不食人间烟火的、永远保留着30多岁风度翩翩的，类似最早期侦探形象的密室收藏家。

这个密室收藏家来无影去无踪，仿佛所有的密室都拦不住他，他就像日本文化中的怪谈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传闻中获得越来越强烈的生命力。

没人知道收藏家姓甚名谁，从事什么本职工作，一旦有侦探小说里常见的密室杀人案发生，他便会悄然出现在案发现场或搜查本部，了解案情的详细情况。

此人鼻梁高挺，五官精致，有一双修长而清透的眸子，上升黑色毛衣，下身茶色长裤，左手捧着折叠整齐的外套。

他的着装60年没有任何变化，靠着接收警察的信息，快速解出了谜题，同时似乎有通天的本事，当他出现的时候，能够要求国家地方警察本部打电话给搜查本部，让所有人都全力配合他。

是的，他只是了解，也只需要了解即可，用所见即所得的方式推导出真相。

那么密室收藏家究竟是谁呢？他在整部小说中所起到的作用又是什么呢？跨越5个故事之后，他依然维持着一个30岁左右的俊朗面孔，仿佛一个永远不会衰老的风度翩翩的青年侦探。

一般推理文学界把这种形象称之为安乐椅侦探（ Armchair Detectives），与其他侦探所不同的是，安乐乙侦探只需要坐在舒适的椅子上，凭借由其他行动者带来的推理线索，就能够拼凑出对于事件的真相。

这种描写很容易让人想到名侦探柯南中的江户川柯南，当然柯南是一个行动派侦探，他被给定的绰号是死神，走哪儿就有人死。不过安乐椅侦探所对应的是柯南那副永远不会改变的模样：在现实世界已经过去了10余年之后，动画作品的时间只过去了区区不到一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柯南中的世界的流动线是只有一年的，因为如果仔细观看的话，会发现他们的高科技产品使用的越来越普及，从最开始的只有按键式的滑盖手机，到现在几乎人手都是平板。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会看到两种时间流动的巨大差异，时代的变化会给读者带来一种历时性的感受，而那个看起来永远不会改变容貌的“格雷·道连”又是以一种几乎停滞的状态以共时性的方式出现。

特别有趣的是，这些安乐椅侦探因为不用走出自己的房间，所以他们实际上是在主动营造一个密室，也就是说安乐椅侦探本身就是密室收藏家。

密室不一定要伴随着杀人案件的出现而被发现，归根结底是因为推理文学作为一个大类，本身就是密室，一个最后由侦探作为权威性代表而形成的真相密室。

精神分析学家皮耶尔·巴雅就在《谁杀死了医生罗杰·艾克罗伊德》中，带领读者复读阿加莎的罗杰疑案，找到了一个与侦探完全不一样的真相解读。

在这本书中其实就前瞻性的预判到了，大山诚一郎在塑造密室收藏家的最核心的用法，其实是叙述性诡计。因为所有的侦探推理小说都涉及叙述者的不诚信，这里的叙述者有可能是目击者、凶手、警探，甚至是当事人。

正巧的是在小说中的5个故事里，设置了不同的叙述者的讲述过程：鲇田千鹤是无关故事的目击者、柏木英治是负责解决迷案的警察、伊部优子是实行叙述性诡计的凶手、水原凉子是跟随警探的巡查、佳也子（确定不是伽椰子吗？）是被构陷入密室的受害者。

他们所讲述的内容并不像侦探那样，拥有绝对的真实性，所以总会有各种不同的原因让他们陷入了自我思维的密室，不管是在光线的干扰下的看错，还是被语言身份所混淆的印象，又或者是用一种叙述性诡计掩盖掉另一种叙述性诡计……不一而足。

可是读者要怎么样在这些似真实假的陈述中找到真相呢？估计还得变成侦探，变成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侦探，从不合理的陈述里通过症状阅读（lecture symptomale）的方式，在文本的结构性空白中将其重新解释我一种合理的状况。

侦探他们在出场一开始就是博闻强记的富内斯，早已有着丰富的作品阅读经验，是可以不用行动，而只靠思维和实际形成衔接的存在。他们收藏的密室在哪里呢？在自己的脑海中。

虽然密室收藏家并没有真正躺在自己的房间里，通过推理提供破案线索，而是悄无声息的行走在个案发事件困扰警察的地方。安乐椅侦探的安乐椅上还是有他的位置，虽然椅子上没有人，因为他只需要听别人的描述就可以发现其中的违和之处。

那么他为什么要出现呢？因为他的特点并不在于密室，而在于收藏。只有当他出现，听到别人的表述之后，这个密室才会成为他的收藏品之一。

在故事四《别有内情的密室》中，很多读者会将重点关注到密室收藏家所提供的凶手制作密室的八项动机；而没有关注到在故事一里就出现，现在已是耄耋之年的鲇田千鹤，所提出的第九种动机：

那就是为了把您——密室收藏家引出来，一旦发生密室杀人案，密室收藏家不就会悄然现身吗？也许那个凶手特别想见您，才犯下了密室杀人案。

构筑密室的方法有很多种，它们零散的分布在五个故事中。构筑密室的动机由密室收藏家说出来八种，几乎囊括了社会派推理文学所涉猎到的人的动机。

而密室收藏家自己的出现与消失，他的象征是什么？他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这应该就是大山城一郎为读者准备的第6个密室故事。

八方田犬彦在《论可爱》中的一段话提醒了我，收藏家才是这个密室的关键。

收藏意味着将流动的时间性的事件变成一个固定的收缩物，日本文化中有一种独特的方向，那就是迷你和微缩。

关于迷你还有一点不能遗忘，那就是它不只是吸引人们去一个脱离现实，充满了亲切感的空间，同时它还会使时间凝结。
指截取历史时间长河中的一瞬，将它作为一幅绘画作品呈现模型，在本质上化身为无时间性的物质，被限定的空间上的狭小性的物质，同时也就是在宣称对时间性的排斥。

也就是说如果作为一个收藏家，收藏的密室不管是怎样千奇百怪，也一定是密室形成和被打破之时的静态模样，这种模样被收藏家以上帝视角俯视。越是跨越时代年限的密室收藏家，越清楚真正的密室是不存在的，密室最美的地方就是“乌托邦式的无时间性的坠落所呈现出的状态”。

密室的存在通过自己结构的精妙性和各种视差效果，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了外在的形式上。同时也将这种已经固定的时间截面的体验，呈现出一种永恒的静止感。密室的塑造越是精妙，密室设置的动机就越是被掩盖。就像密室收藏家所说的八种密室动机一样，都是基于犯罪者自身的行为去进行推导的，没有一种是罪犯需要展现自己的智慧天赋而设置的。

所以，当鲇田千鹤说出第9种动机的时候，密室收藏家一脸的不可思议，万分意外又很惊愕。这种意外，一方面是他没有想到还可以塑造这种“毫无实用意义的”动机，另一方面我认为，如果犯罪者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塑造密室，那么他也成为了一个百科全书式的反向的侦探，也就威胁到了密室收藏家的主体性：竟然还有人可以站在与他对等的收藏家的恋物癖政治视野中和他对话。

从《密室收藏家》中，我们可以看到5个密室最常出现的日常地方，他们分别是学校、私宅（庭院、公寓、豪宅）和医院。如果抛开日常的地方不谈，而以一种侦探小说独有的视角去寻找的话，那一定会找到暴风雪山庄。

但不管是什么样的地方，都意味着本科推理的核心就是封闭空间。只有在封闭空间中，才能最大限度排除不可控的偶然因素——按照卢冶的说法，封闭空间本身的成立就是一种向过去致敬的标志。

实际上我们都知道侦探小说重点并不是犯罪，而是解谜。谜语的设立需要独立语境的成立，这种语言形成的推理游戏可以被简单称之为海龟汤，当它独立投射到空间时，就变成了密室。

就像哲学家契斯特顿所说的，他为什么要为侦探小说辩护，其本质就是在为现代生活辩护。他将侦探和这一文类提升到了非常重要的社会学与哲学的高度，“以现代人的精神，用古典主义的眼光图解新时代的罪恶与反叛”。

侦探的身份，最符合上帝视角的一定是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他一定会对各种学科的知识有所设立，甚至在部分学科中非常精通。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够解答出有罪犯塑造的各种知识形成的密室空间。

而百科全书人物，正是高度发达的现代化社会的早期形象，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各种有用或无用的知识，都在侦探的视角中编织成庞大的智慧系统，这位密室收藏家自然也在列其中。

密室收藏家从1937年的案件一到2001年的案件五，活跃在20世纪的60年中，到2001年之后就销声匿迹了，那一年正好是大山诚一郎出道之年。

其实不仅如此。2001年之后，也就意味着21世纪开篇，现代性生活进入到了一种后现代性的状况，也就是网络信息技术高度发达。密室在网络之眼看来，根本就不存在。

在任何公共事件中，侦探不再是唯一的，每个人都可以基于自己的立场重构一个符合他的理解的真相；同样受害者也不再是尸体的模样存在，社会性死亡、网络性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而是被过度凝视之后带来的无措。那么凶手呢？凶手是唯一的吗？就像《保你平安》里所塑造的那样，流言最后形成了密室，在密室中韩露以另外一种身份、另外一种凶手活着。

最后侦探（密室收藏家）去哪里了呢？

侦探只熟寐，屋为雪所覆，收藏家亦困于密室中。

回到这本《密室收藏家》的封面吧。

你觉得这是一只充满着血丝的眼睛，从室外看向室内吗？是凶手在营造完密室之后，回到犯罪现场沾沾自喜自己精妙的艺术品吗？也就是说读者已经被困在密室之中了吗？

不，我从封面的眼睛中没有看到密室的投影，只能看到那白色的斑点。那是因为这只眼睛被困在了密室之内，他透过唯一的瞳孔向外看去，形成了一种类似网络结构中的无差别的凝视。

封闭空间不再存在，于是侦探被关进了历史这个封闭空间，密室收藏家的收藏过程不再重要，因为足不出户就能在网络中右键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