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庆，修车店是00后谈恋爱的地方
本文 内容大纲
<1> 越野车进了博物馆
<2> 全国骑越野摩托车最多的地方，第一是重庆
<3> 重庆人的野性
<4> “只有越野车能到达的最后一公里”
<5> 山火改变了人们对车手的看法
距离重庆山火扑灭过去快一个月。这次山火，因为地形特殊，越野车手在运送物资等救援行动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也让越野车手群体走进了大众视野，被称为“山城骑士” 。
作为山城，摩托车在重庆是比汽车更普及的交通工具，摩托车厂也大多设在重庆，因此重庆被称为“摩都”。越野车作为一种摩托车运动，很受当地二十岁左右年轻人的喜爱。也许是因为越野运动契合了重庆人野性、暴烈的性格特质。
训练翻车日常/ 图源快手
据统计，快手上的摩托车博主总人数为2.9万人。我们发现，越野车手很喜欢发短视频， 平常，他们用短视频记录骑行和玩车的生活，表达对越野的热爱，而在救援行动中，短视频则成为发布信息、招募车手的一个重要渠道。
我们和快手上的几位越野车手聊了聊，梳理了重庆越野圈发展的历史，越野车手的生活以及这次山火对他们的改变。
车手甘元静说：“不能因为看到一场火灾里有这么多人越野，所以我们就要鼓励所有人骑越野车。你可以骑越野车，前提是你要经过专业的训练，穿专业的装备，在封闭道路行驶。这是我对越野摩托车的概念。”
龙杰和王龙是最早进入北碚缙云山的一批骑手。8月22日下午两点多，他们在车友群里看到招募志愿者的信息，缙云山山火，需要摩托车车手的支援。
王龙问龙杰，反正没什么事情，要不要一起去帮忙？王龙在重庆开车行，卖越野车。龙杰有时候会去王龙那里买摩托车零件，王龙都以最低的批发价卖给他，他觉得龙杰这个小伙子能吃苦，人很朴实，俩人很投缘。王龙教他平时练车该怎么练，要注意哪些东西，开车原则第一条，“别太浮躁”。龙杰加入了王龙的车队，他在队里的编号是81号。
下午四点多，王龙到达现场，龙杰提前到了，已经开始救援。一开始，王龙觉得越野车的作用不大，不像其他车能装东西，待了一段时间，他打算离开。这时，他接到龙杰的电话，说山上的路和山下不太一样，山上的路比较陡也比较窄，龙杰说，“只有我们才能完成这个事情。”
龙杰一行人从窄路通过/ 图源快手高压哥（ID：215524760）
龙杰今年22岁，是个地道的重庆山娃子，他从小就没有妈妈，跟着爸爸长大，家里穷，没怎么上过学，靠跑外卖谋生，去年年初他的爸爸因病去世。那是他最低谷的一段时间，期间，他失恋了。尽管在社会上吃了很多苦，他的心地善良，嘴有点笨，整个人看起来憨憨的。他爸爸生前对他说，“穷不怕，但是一定要正直。”他最大的爱好是骑越野摩托车，一直梦想着拥有一辆自己的越野车，成为冠军车手。
龙杰的主页背景是和爸爸的合影
王龙有一辆奥地利进口越野车，价值8万，是全球最好的越野车之一，但对龙杰来说，这样的车遥不可及。还有一辆北海“26号”摩托车，王龙每个月会偶尔骑两三次，平时就搁在仓库，这辆车是王龙花了一万多元从另一个车手处买来的。山火发生一个星期之前，龙杰和王龙买了这辆车。后来，他就是骑着“26号”，来回不断地给消防员运送物资。山火灭了，他的越野车却报废了。
龙杰没什么钱，越野车是他生活中最大的安慰。有人问龙杰，你一个月工资多少？龙杰说，3000。对方问，那你为什么还这么开心？龙杰说，因为我没有办法。今年6月27日，龙杰在快手发了一个关于他的车的视频，他说：“越野才是我的爱人。”
龙杰，就是后来红遍网络的重庆车手龙麻子，在快手，他叫“璧山81号车手：龙麻子”。龙麻子在火场连续救援36小时，他背着背篓，背篓里是五六十斤重的物资，因太累趴在车上呕吐，没吃饭吐出来的都是水，为了保持清醒，他往头上浇水，困极了就靠着树干休息一会儿。他说：“火不灭，我不回家。”
龙麻子的事迹感动了很多人，这个胖乎乎的00后成了救火英雄。山火也让越野车手群体第一次进入了大众视野。越野摩托车是一种摩托车运动，越野车不在公共交通中行驶，是一种在封闭的越野线路中使用的摩托车车型。山林中复杂的地形，正好发挥了越野车的优势——走林道、爬坡、飞跃......
人民日报，赞3.6万
人民日报点赞龙麻子
龙麻子火了以后，他拒绝了直播带货和一切商业合作，他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重庆娃，我家里穷，也没什么钱，但是我能吃饱饭，有自己喜欢的事情。”
重庆山火以后，越野车手被称为“山城骑士”，他们在救火时使用的摩托车、头盔、背篼被收藏在重庆市体育博物馆，希望市民通过物品记住这次灾难。龙麻子的26号越野车也陈列在博物馆中，车身的泥土和坏掉的零件成了历史遗迹，供后人瞻仰。
龙杰和报废的车告别/ 图源快手龙哥
重庆是山城，即便在市内，也多是弯曲的、有坡度的山路，摩托车是比汽车更普及的交通工具，因此重庆被称为“摩都”，每年的中国国际摩托车博览会在重庆举办。一个骑手介绍，“重庆的地形决定了在这个城市里只能骑摩托车去通行。”
大僧是一名越野车手，在成都开车行，他说，全国骑越野摩托车最多的地方，第一是重庆，第二是云南。成都有6家越野车行，重庆则有多达100多家越野车行，越野车手保守估计约在一千人左右，“如果山火发生在其他地方，很难看到有这么多越野车参与灭火。”
前来救援的山城骑士
王龙今年34岁，是福建人，小时候家里面挂了一幅画，画上是两辆越野车从楼梯上飞下来，他喜欢上了越野车，14岁到了重庆学修车，16岁他开始在嘉陵摩托上班。那是21世纪的开始，嘉陵有一个车队，是个小圈子，成员主要是嘉陵员工的儿子们。大家的技术都一般，最常跑的是公路。在嘉陵的第二年，王龙就花了九百元买了一辆二手越野车，接近于他一个月的工资。
王龙的第一辆越野车
王龙的朋友几乎都是玩越野认识的。车手们都很年轻，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每天晚上，王龙和车友们去江边炸街，然后坐下来，聊聊天，喝点东西。他们也想参加比赛，那时国内的越野赛事很少，以场地赛为主，跑山的比赛很少。
从嘉陵离职后，王龙在重庆开了一家车行，专门卖越野车。重庆是越野车生产的基地，全国其他地方要买越野车，只能从重庆进货。王龙卖新车，也收购车友的二手车。二手车卖得最好，比如一万八的新车，开了一两个月再卖，能便宜五六千。国产越野车的价格从三四千到一两万不等，门槛较低，因此很多贫穷的年轻人喜欢越野车，“没钱玩越野的，挺多的。”
王龙的快手主页
直到2018年、2019年，越野赛事开始普及。在当时，开越野车更多的是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如今，像王龙这个年纪还在玩越野的中年人很少，“到了一定年龄需要考虑家庭、工作，要照顾小孩，家人也不太支持，一般都很反对，觉得应该好好做事，不应该吊儿郎当地骑车。”车友们很少再聚会了。
但另一方面，越野车在年轻人中的普及度越来越高，“现在的小孩条件比我们好很多，买车都是上万的，参加比赛的机会也更多。”
重庆山火以后，更多人对越野车有了认识，很多家长愿意让小孩学越野车。接下来，王龙打算办个培训班，专门教7岁以上的儿童骑越野车。他在重庆大学城附近挖了一块越野训练场地，目前正在建设中。
据统计，快手上的摩托车博主总人数为2.9万人，其中粉丝一万以上的作者数7100人，最受欢迎的机车万粉作者，总粉丝量大概在3.4亿。云南、贵州、四川、重庆、广西西南五省市的万粉机车作者数在1500人以上，总粉丝量6000万以上，占比约20%。西南地区的机车博主发快手主要是为了记录骑行和玩车的生活。
以龙麻子为例，在山火之前，龙麻子的快手最常发的是越野日常，他的视频文案写：“简单的快乐只有越野。”他在林道、土路上行驶，爬很陡的山坡，车扬起很大的尘土，很多时候为了爬坡，整个车摔了出去，如果太久没有上山，他就非常想念越野的感觉，“太久没有骑车了，真的一上山就跟疯子一样，太爽了。”
林道骑行
重庆横向被长江、嘉陵江分割，纵向是山脉，市中心则是一座落差两百多米的石山，夏天热得如同蒸笼。重庆人生来就是“江湖儿女”，野性、耿直、暴烈、仗义是重庆人的标签。二馒头也许是其中一个代表。
二馒头的快手账号叫“CQ二馒头”，他自称“在摩托车圈的名气很大”。2019年的摩博会上，二馒头把五羊本田125架子车——“就是摩的拉客的那种车”开进了会场。会场离他上班的地方挺近，他买不起越野车（现在也买不起），“但我想去看豪车呀”。在会场，他看见很多人在炫车技，他不服气，想他也能表演，他穿着胶鞋，戴着工地的头盔，把自己的架子车开进去翘头跑了十分钟，“让他们刮目相看。”
二馒头在摩博会上表演翘头
“等于说那一次，我代表了千千万万像我一样有机车梦想的普通人。”二馒头最喜欢的车型是宝马S1000R，30多万。
二馒头的第一辆摩托车是从收废品站买来的，“一个烂车，别人都不要的”，花了80块钱。那时，他给别人修车，一个月工资是200元。几年前，他结了婚，老婆在上海打工，前年出意外去世，留下一个儿子跟他生活。晚上，从店里下班后，他会做会儿摩的生意，起步价6元，拉人也拉货，一个晚上能挣五六十元。
平时，二馒头的工作是买卖二手汽车。他会在快手发一些摩托车特技动作，比如翘头、翘尾、漂移、倒骑、飞跃障碍物，失误意味着200多斤的摩托车压在他的身上，“危险系数很高，摔下来都要断手断脚。”为了练特技，二馒头的手臂摔断了两次，鼻子、腰部、脚部也都骨折过。
二馒头发布的摩托车特技动作
二馒头是北碚人，他的家离起火点大约十公里，每天救援完后，他就赶回家给7岁的儿子做饭，等儿子睡觉了，再赶回火场。天很热，那五天他吃不下东西，每天喝15瓶矿泉水，只能睡两三个小时，“其实都没睡着，两个手机一直在叫”，他的腰杆疼得厉害，头一直是晕着的。
在火场，他依然骑着那辆最普通的架子车上下坡，途中一次上坡，他的车翻了，手臂和脚被烫伤，“那时候人是站起来就要倒的状态，但毕竟火还没有灭完，只有咬牙坚持冲。”
二馒头在救援
对重庆人来说，发生火灾的缙云山十分特别，李商隐的诗：“巴山夜雨涨秋池”，就是指缙云山。
大僧今年23岁，快手ID是“AT3 大僧”。看到志愿者招募信息后，8月24日凌晨三点，从成都赶到重庆。他支援的第一站是长寿火场，第二天上午10点多，他前往北碚支援。
北碚是越野车手真正的战场。防火带是用油锯锯掉树木开辟出来的，都是土路，而且土质松软，扬尘很大，车手需要佩戴护目镜。那是22号，火烧到山林的更深处，从山顶到灭火点有一段山路，坡度有60多度，“这是只有越野车能到达的最后一公里。而且一般的车走一趟来回至少四五十分钟，但是我们来回要不了十分钟。”
夜晚山上救援纪实 / 图源：大僧
王龙说，其实对越野车手来说，这样的坡度难度不大，“我们平时练车比这个坡还陡”。难度在于要背几十斤重的灭火器上坡。
一个雾化器的重量在50-60斤左右，如果运的是水，一辆越野车可以运送三箱水。大增在救援第一天就出了意外，他的背带断了，雾化器砸中了他的左手中指，指甲盖被砸断。
大僧在救援中受伤
车手二馒头也在北碚，抵达现场后，他立刻发了一个短视频，说需要大量摩托车运送物资，发出去一个小时，就来了五六百辆摩托车。到了现场的车手又继续发短视频、朋友圈，他亲身感受到了越野车手的热情，甚至有从辽宁、广东赶来的车手。“来了太多人，越野车之前是不够用，后来是用不完。”
“因为越野摩托车的存在，物料运输很方便，前线需要用什么，只要传达下来，越野车马上就能送到。”大僧听说有人甚至在救援前线吃上了冰淇淋、冰棍。
25号当晚是灭火的转折点，消防员发起了“以火灭火”的总攻。以火灭火在森林灭火中很常见，通过反向点火的方式，使两股火相遇，然后熄灭。消防员在灭火，身后站着的则是志愿者。晚上，大僧看见了令人震撼的一幕，每个人戴着头灯，从山下往山顶不断地运送物资，在黑夜中组成了一道明亮的人肉防火线。到26号早晨，火灾基本扑灭。
越野车的声音噪音很大，龙麻子曾经发过一则“来听听我车的咆哮声”的视频，车声轰隆，如果在城市，会非常扰民。但越野车被严格限定在封闭路面行驶，比如龙麻子的视频场景多在山野、城郊，并标注：专业动作，请在专业指导下进行。
几乎每条越野摩托的短视频都有这样的提示
甘元静是一个在重庆生活的四川人，骑了7年的摩托车，经验丰富。她在北碚念的大学，对北碚有很深的感情。26号凌晨两点，山顶出现了紧急火情，她需要把消防水管送到前线去，差不多有100多斤重，“我知道很危险，如果没有绑牢，它会在我背上晃，我骑摩托车会非常不安全。但如果失误的话，前线就可能因为缺一段水管灭不了火。”
她对越野车手的印象是，车手普遍很年轻，有一部分无牌无证，喜欢耍帅，飞坡，俗称“炸街党”，交通安全意识淡漠，“我觉得这部分该攻击还是要攻击，不上牌的摩托车只能在特定的场地行驶，建议大家不要把越野车拿到马路上炸街。”
她认为，人应该在能力范围以内做自己能力允许的事情，这次山火之后，越野车手得到了很多赞扬，甘元静觉得，要理性看待，“不能因为看到一场火灾里有这么多人越野，所以我们就要鼓励所有人骑越野车。你可以骑越野车，前提是你要经过专业的训练，穿专业的装备，在封闭道路行驶。这是我对越野摩托车的概念。”
阿甘拍摄的救援记录
很多年轻人觉得，骑机车最重要的不是耍帅吗？二馒头曾在快手纠正了这种错误观念，他说：“骑车最重要的是安全意识，观念大于技术，安全高于一切，之前我也是为了耍帅把技术看得很重，吃了不少的亏，骑车一定要注意安全。”
小红帽是个2000年后出生的女孩，今年7月，她刚迷上了越野车。这次参与北碚救援，小红帽没有在运输的前线，她怕她的车技不好，给别人添麻烦。她选择在山脚的物资存放点做后勤工作。主要是帮车手们拿水、领帕子、盒饭、灭火器，怕中暑，她就喝藿香正气水，往自己身上泼凉水，没有时间吃饭，救援后，她犯了胃病。她说：“反正想着能帮点忙就帮点，要是我有那个实力，我肯定会在第一线。”
重庆的越野氛围很浓，不管走到哪儿，随时随地都能看见骑越野的朋友。即便在重庆，女车手也很少见，“一百个里面有两三个女车手”，但是小红帽想拿冠军，“女生骑越野车很稀奇，只有极少的女车手能拿冠军，我想拿第一，想和男生在赛道上比试。”
她说，这次山火改变了人们对车手的看法，“我们不再是爆铲子（重庆方言，意思是炸街）了，越野车手也能帮助到别人。”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间后视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