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找到最近的拉达出租车?,

一心事业的首批非诉律师VS高冷深情房地产商人‼忘恩负义 也能被爱


01 急功近利

  1994 年 8 月,林希微瞒着家里从鹭城华侨办的法律中心离了职,当了本城第一批“自由”律师,还押了她仅有的 2000 块积蓄作股本,1994 年 10 月,林希微还没接到一个新项目,说不焦虑是假的,偏偏车上还有聒噪的碎嘴声伴着闷臭的柴油味,让她烦不胜烦。

  红色的拉达出租车停在海景酒店右侧的小路口,她下了车,“砰”一声把车门关上,在小巷子里脱掉了外面罩着的薄雨衣,露出了里面裁剪简约的黑色修身连衣裙,她现在要去海景酒店办的第一届德国啤酒节,同几个华侨老客户见面。

  有雨衣布隔着,裙子倒没脏,就是仍沾了些柴油味。

  林鹏辉见她用力关门,就心疼地连滚带爬从驾驶座下来,摸着副驾车门,转头又见她一副嫌弃他车脏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你爱坐不坐,我车已经比别人干净了,你也就敢在我车上嚣张。”

  这年头出租车少又贵,舍得花钱打车的人也少,林鹏辉的确有嚣张的资本,大多出租司机也跟他一样,不管车座脏不脏,车上味道臭不臭,只管收费不找零,但林希微第一次见外国客户时,就因为穿了件被出租车弄脏的白衬衫,吃过亏了,后来只要时间不紧,她都尽量骑自行车见客户。

  今天就是时间太匆忙了。

  林希微把雨衣连着帽挂到了林鹏辉的头上,只很轻地笑了一下:“林鹏辉,要不要我提醒你,这个车现在在我名下。”

  “那也是我找陈淮越要的。”

  林鹏辉只敢小声嘀咕,他一把扯下雨衣,连忙上了车,又听到林大律师使唤他:“大哥,十点半准时来这接我。”

  这时候知道他是她哥了?他能做的就是狠狠一脚踩下油门,喷她一尾巴的臭拉达柴油味。

  两人都没注意,酒店二楼泳池的露台上,还坐着几个人,和另一侧喧闹的啤酒节不同,这里夜风寂静,恰好能将楼下兄妹二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陈淮越,说的是你吗?”钟程穿着一身潇洒的花衬衫,左手拿着一大马克杯的啤酒,右手举着砖头大的“大哥大”,腰间还别了个 call 机,他笑着瞧了陈淮越一眼,“你那忘恩负义的前女友。”

  陈淮越也笑,却只将最后一口啤酒喝完,他捏扁了易拉罐,远远投进垃圾桶,没说什么。

  钟程才不放过他:“这就是你给她哥买的聘礼车啊,拉达要 7 万 6 吧?千辛万苦送她出国留学,换来的就是一通分手电话,车也没还你。”

  陈淮越记得一年多前的那通电话,刚被分手的那瞬间,他心里的确生出了不甘的恨意,尤其那会他刚订好要去纽约看她的机票,相恋四年,他自认待她不薄,助她良多,当她想一刀两断的时候,却冷冷地跟他说,她已经分不清对他是喜欢还是亏欠。

  或许从未有过喜欢。

  陈淮越不爱跟人谈感情私事,钟程知道这些事,是他有次酒后失态。

  他现在只想避开话题,很平静地道:“你缺这 7 万 6 还是缺出国?举手之劳扯什么恩义,她是司法局公派留学的,你当是你爸砸钱送你念书么?”

  钟程不服气:“你阿公帮我写推荐信,我也能……”

  陈淮越语气更平静:“陈教授不会,他不喜欢语文不及格的人。”

  两人看时间差不多了,就起身转去啤酒节内场,钟程又问:“你觉得林希微今晚是不是冲你来的?咱们的白鹭花园刚拿到外销商品房许可证,已经有好几家律所找上我了。”

  陈淮越“嗯”了一声,下意识地拨弄了下无名指上的素戒:“不必理会,还是跟以前一样,找香港律所就好。”

  ……

  林希微今晚来啤酒节,的确是为了外销商品房的事,她来碰碰运气,看下能不能搭上这批预售房业务的线。

  鹭城的住房制度改革从 80 年代就开始了,政府引进了大量三资企业,合作开发了一批高级商品房住宅,不对内销售,主要卖给港商、华侨和外商,92 年进一步房改后,鹭城本土私营民企开始进军房地产,掀起了一股热潮,林希微出来单干,自然也想从房地产中分一杯羹。

  宴会厅里的管弦乐队正在演奏传统的巴伐利亚民歌,舞池里有年轻男女随着镭射灯翩翩起舞,主办方已经用木槌把黄铜龙头敲进了大啤酒桶里,金黄的啤酒从龙头里流淌了出来,啤酒节开始了。

  林希微到的时候,她的几个老客户正在谈论买卖楼盘的事,这都是她在华侨办熟识的华侨客户,基本都是做买卖的。

  她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一大杯啤酒,微笑着朝几人走过去,打招呼道:“王总,许总,黄总,柳总,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几人相识多年,自然不会跟她计较这个。

  柳总笑眯眯道:“是不是打小红车慢了呀,我都说派司机顺路去接你来,你就是太跟阿姨客气了。”

  “今天没骑脚车哦?”王总也调侃,他话音落下,众人都笑出了声,他们对林希微最初的印象,就是几年前大冬天,她顶着冷风,骑着个借来的二八自行车,一家一家地上门拜访客户,递发她的名片。

  林希微眉眼弯弯:“难得穿裙子,不好骑车。”她目光假装不经意地往下一落,看的是柳总手上拿着的报纸,正是鹭城住宅和写字楼火热发售中的广告,计价用港币和美元。

  柳总说:“小林,你来得正好,阿姨看中了越程的写字楼大厦,到时候落成了,用来做新公司的办公室。”

  “我看中了白鹭花园这套住宅。”许总有意在鹭城购置私人房产,“就是价格不便宜。”

  “你们有没有打算给公司买内销房哦,咱们一起合作一整栋买下,再给职工分房?”

  “哪里有柳总那么阔气,我买买外销房就好咯。”

  林希微接过广告报纸,这时候的鹭城三资企业众多,又是特区,开放得早,商品房发售还是以外销房为主。

  柳总又说:“小林,你过两天帮阿姨看看,这房子有没有什么风险,这是预售房呐。”

  林希微一口应下,她之前就做过这样零散的私人购房合同顾问,但不成气候,如果她能拿下一栋楼、一整个楼盘……

  虽然她早就给这几人的公司发过她创业后的新名片,现下又像是没发过一样,真诚地给每人都递了一张名片。

  礼多人不怪。

  “前段时间我从华侨办离职了,跟我师姐合开了一家新律所,叫兴明律所,以后还要多多仰仗你们这些老客户的支持。”她举杯敬酒,先将满杯的啤酒一饮而尽。

  柳总挑眉:“你们法律中心的领导也愿意放你走啊?”

  “愿不愿意都得放人,现在律师改革的大方向就是这样,哪能像从前,律所律师都是国办的,没这个道理。”王总笑眯眯道。

  林希微也笑:“总得趁年轻赶上一回热潮嘛。”她顿了顿,“现在房地产也一步步开放,保不准就都要像香港那样,律师全程介入买卖流程了。”

  “是吗?”

  林希微又跟几人碰了好几杯,但心里也清楚,明确她已离开法律中心后,他们的态度也淡了许多,柳总还抽回了她手中的报纸,不再提代理购房合同的事,只是生意人不轻易黑脸交恶,仍是喝得不醉不欢。

  林希微酒量不算差,但现在也有点头晕恶心,加之心中沮丧更甚,她没了“铁饭碗”后,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决定是否是错误的,这时候出来下海创业的律师都是家境无忧的,不拼金钱,唯有理想,只有她欠了一屁股债,还不自量力。

  她想起林鹏辉的话:“你以为你了不起,你在华侨办一个月能有一千多提成,是客户看在华侨办的面子上找的你,你离职了,我看鬼来找你办业务!不知天高地厚!”

  她拿着啤酒,一人坐到了角落的沙发里,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是夜色中鹭江道的民国骑楼,很快,这一片也会被拆迁改造完,旧房成烟尘,高楼拔地起,只有她一杯羹都分不到,明天上班又得守着传真机复印材料。

  “小林,你坐这干嘛呢?来,跟我见些人,几位发展商,正巧他们也在。”柳总找了林希微半天,才在角落找到她。

  柳总终究愿意牵个线,做个顺水人情,念在林律师此前帮过她许多回,这又是个变革的黄金时代,兴明律所现在不知名,谁知道五年后,十年后,二十年后,又会如何。

  林希微此前也给几家发展商打过电话,但提到兴明律所,他们就客气拒绝,挂断了电话,因为没听说过,毕竟才创立区区几个月,所里也就五个律师兼行政人员。

  柳总一路道:“越程房地产听说过吧?还没封顶的鹭江道越程大厦,早年的滨海花园都是他们开发的,他们集团也做外贸……但我先提醒你,他们集团一般只跟国办所合作。”

  林希微听到这就没什么不明白的了,越程,越程,是陈淮越和钟程的公司,见钟程倒没什么,但前方那人的身影分明就是陈淮越。

  她脚步微微一顿,酒意也清醒了几分。

  “怕了?”柳总回头笑。

  林希微的确还没做好现在就见陈淮越的准备,但她想到这两个月的波折和落魄,慢慢就淡定了下来,她 26 了,他也年近 30……她脑子被德国佬的啤酒浸泡得有些迟钝,然后呢?30 岁就不会讨厌分手时口出恶言的“坏女人”前女友吗?

  30 岁的陈淮越对林希微来说,也并不陌生,他的工作模式就是如此,礼貌客气是表象,实则严肃冷漠,就像五年前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他看了她的年纪和简历,直接让对外所换人,别浪费他的时间。

  这是鹭城第一届德国啤酒节,大多数人都是借着场子来应酬通关系的,但陈淮越刚刚从新加坡谈完生意回来,他今晚只想放空地享受一会啤酒和烤鸡。

  他看见柳月引荐着林希微来见他,脸上的表情也没多大的变化。

  “陈总,真是巧了,我们刚刚还在说越程大厦的事,买房卖房里面的麻烦事可太多了。”柳月手扶在林希微的肩膀上,热络道,“这是林希微,从前在华侨办法律中心工作的律师,年轻有为,去年美国留学回来的,我和老许买房办事都是她一手包办的,政策一开放,她就自己搞了个律所,提供的都是高端法律服务,就是你们集团做的外贸、买卖房。”

  “高端法律服务”是司法局开放合伙制律所的规定原话,但大多数律师此时也都不太清楚什么叫高端,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涉外大型商业活动法律服务。

  林希微看着陈淮越,笑着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语气自然:“陈总,久仰大名。”

  陈淮越接过名片,也不想为难一个前女友,但他看着名片上的“兴明律师事务所”,怎么也无法回敬“久仰”二字。

  听都没听说过。他干脆不说话了。

  柳月也有点尴尬,不好再强推林希微了。

  在场的还有其他的发展商和外贸商,林希微已经忘了刚刚的打击,又重新挂上笑意,游走人群之中,这是一个很好的交换名片的机会。

  她甚至发到了钟程手上,钟程这人讲兄弟义气,只当给兄弟报仇,直接不接她的名片,让她下不来台。

  他回到陈淮越身边,还邀功安慰:“你前女友急功近利、心机叵测,被这种女人一脚踹了,不难过哈。”

  “谁跟你说我被踹的?”陈淮越忍无可忍。

  “你自己说的。”钟程讲究证据,“我有录像带作证!”


02 卿卿我我

  陈淮越还真不知道什么录像带,他又坐了一会,就示意钟程离开,去他家里看看新买的松下录像机。

  陈淮越到了酒店门口,正巧酒店经理杨天闻刚送走一批客人,他看见陈淮越和钟程,大步迎了上来,几人站着寒暄了一番,钟程应下过两天酒店的第一家意大利餐厅开业了,他定会过来尝尝有无正宗,脑子里盘算着要带哪个阿妹来。

  林鹏辉十点出头就把出租车停在来的位置,这会正无聊地抽着特牌香烟,腿一抖一抖的,眼睛盯着酒店的大门,等他妹是假,欣赏美女的长腿是真,林希微都走到他面前了,他还伸长脖子绕过她,一个劲往后看,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睛亮得很,急急下了车,一脸殷勤的笑意。

  他喊:“妹夫,妹夫,都大半年没看到你了,是不是出国谈生意去了啊,去你公司,你那秘书也不告诉我……”

  他这声喊的,酒店正门的客人都看了过来。

  八面玲珑的杨天闻愣了半晌,才确定这个出租车司机是在喊陈淮越,他瞥了眼陈淮越无名指的素戒,没听说他结婚了,或许是刚订婚或谈恋爱,但此时陈淮越的脸色沉沉,显然并不想理会这个司机,杨天闻就装作没听到。

  钟程也愣了下。

  陈淮越一眼先看到的是傻傻扶着车门的林希微,她今晚喝得不少,两颊泛着团红,他曾经喜欢的嘴唇更是水润丰盈,酒精侵蚀,让她的反应变慢,她哥这样发疯,她也只是站在原地,茫然地眨了眨眼,又开始她惯会的装无辜了。

  如果林希微不在这,或许陈淮越还会勉强理会下林鹏辉,但他今晚心情本就不算好,一直窝着股无名火,也喝了酒,现在又看到她亲密地倚靠在那辆破拉达上,他们分手的导火索就是他给她哥买了这辆破出租车。

  他现在脑子不清醒,记不起她当时说了什么,只知道火气又上来了,理都没理舔着脸上来打招呼的林鹏辉。

  钟程让保安拦住了林鹏辉:“哎哎哎,乱攀什么亲戚,看我们陈总手上……婚戒!”

  林鹏辉脸皮厚得很,还笑嘻嘻的:“妹夫,你慢行啊,有时间 call 我!我让我妹联系你,她现在创业刚起步,大家多多来往喔!”

  ……

  拉达车停在了尾厝村的宗祠旁,宗祠大门口拉了一盏昏黄的老灯泡,羊肠小巷子衔接的是高高的巷道墙,红瓦白墙的古民居围着中轴线的林氏宗祠建起,林希微的家就在宗祠后面的第一进,院子里堆放了乱七八糟的杂物,屋檐下电线缠绕,横挂着的竹竿上晒满了外衣内裤,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墙面都被浸得斑驳发霉。

  按照林小薇的话,被电死也是迟早的事。

  林希微家里有两间房,上下楼两层,一楼的屋子摆了张吃饭的八仙桌,布帘子隔开的后半间屋子原本是他们兄妹三人睡觉的地方,现在变成她和妹妹林小薇,还有妈妈一起睡,木楼梯往上是林鹏辉夫妻俩的房间。

  林希微随便洗漱了下,就躺下睡觉,她眼睛刺疼,偏偏不怎么睡得着,重逢前任事小,业务毫无进展事大,可是梦里却都是陈淮越,他说:“林希微,你挂下这个电话,我们就真的完了。”她明明还有话要说,眼睛刺疼,电话落下,“我会去爱别人的,林希微。”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好,一会听到二楼林鹏辉起夜踩木地板的响声,一会又听到尿液滴滴答答打在尿盆的声音,她才睡着没多久,又天亮了,院子棚下传来锅碗瓢盆的乒乓声,林鹏辉打着哈欠,伸懒腰,跟大爷似的,鞋子噼里啪啦地拖沓在楼梯上。

  林希微爬起来,一把拉开帘子,抓起枕头砸向了林鹏辉,骂他死不死。

  吃早饭的时候,林鹏辉还在跟他妈、他老婆告状:“林希微这脾气要命,嫁不出去咯。”又转头喂了他女儿一口稀饭,“我们绮颜无学你二姑姑哈。”

  只可惜,在场的没人敢惹林希微,林玉梅呸了一声,叫她儿子闭嘴,方敏踢了她老公一脚,让他安静,三岁的林绮颜小朋友眨巴眨巴眼:“我要二姑姑。”

  林希微吃完饭就骑自行车去律所,临出发前,她把自行车停在林鹏辉的出租车旁。

  她警告他:“你不要脸,我还要脸,除了每月的还钱日,不要再去找陈淮越。”

  林鹏辉等她走远了,才敢对着她背影撇脸歪嘴:“我不要脸?最没皮没脸的就是你。”

  方敏要带孩子回娘家,体体面面地坐上老公的车,不管林鹏辉赚得如何,他有这辆车,又开出租,就是个体面人,三年前他们能结婚,也正是因为有了这辆车。

  ……

  陈淮越在钟程家睡了一晚,起来后才有精力去管录像带的事。

  钟程要他保证,决不能毁掉录像带,陈淮越倒是答应了,等看到录像,他脸色沉沉地盯着福日彩电屏幕。

  钟程连忙护着新买的录像机,左右伸手遮挡:“不能砸,不能砸,我还没唱卡拉 OK 呢,过两天有阿妹要来的。”

  镜头摇晃,那时的钟程在录像,屏幕的画面里只有陈淮越一人,他头发凌乱地坐在地毯上,双眼是红的,地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好些个 TIGER 牌啤酒瓶,肩膀上蹲了他家里养的那只傻鹦鹉,一开始他只是沉默地喝酒,直到傻鹦鹉应激一样地挥了下翅膀,突然开始掐着嗓子学舌:“出国就变了个人,坏女人,踹了我……鹭城只剩我一人!”

  录像师钟程“啊”了一声。

  镜头里的陈淮越被触及了伤心事,喃喃道:“是,鹭城只剩我一人了,她走了……”

  钟程忍不住大笑:“什么意思?我不是人呐?好啦好啦,鹭城还有我,不伤心,你抬眼再看下镜头……啧哭得真惨哈哈哈……”

  陈淮越只记得那天他喝醉了,并不知道他还表演了这一番,或许隔得时间久了,再看到这样可笑的画面,他却心下一片平静,仿佛在看第三人的事,人都有过去,但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钟程解释:“我不是故意录你的,正好录到你,但我要留着。”

  “那你留着。”陈淮越按下遥控器按钮,关掉了电视,起身抓起车钥匙,出门去赴约。

  钟程连忙收好绝版录像带,又抻脖子问道:“你去哪啊?”

  “约了沈曜辞。”

  “我也来。”

  ……

  兴明律所就在大厦的 16 层,是解放前的港资银行旧址,租金并不便宜,在这个大多数普通人工资两三百的年代,一个月的租金就要一千多美元,加上安装电话,采购打印机、传真机和电脑,又花了好几万人民币,这笔起始资金是林希微的师姐康明雪和她丈夫杨兴亮出的,林希微只出了她仅有的两千元人民币,用作股本。

  电梯阿姨见林希微来了,就笑道:“林律师,早好啊,16 楼对不对?”她没等林希微回答,就按下了电梯层。

  阿姨又说:“我刚刚才送康律师上楼,你们杨律师来得最早,我刚上班呢,他就来了,你小心等会又被他说。”

  上回杨兴亮就在电梯里,当着电梯阿姨的面骂了林希微一通,林希微知道,他是不满她这两个月的业务表现,毕竟按照合同,律所每个月要给她发一千块的工资,而真正有创收的人只有杨兴亮,等于杨兴亮要给她发工资,他自然不愿,发了一通脾气后,这份工资就暂时只发 300 元了,远低于她在华侨办的收入。

  林希微刚进办公室,杨兴亮头也没抬起,就递给她一份他刚手写好的文稿,吩咐道:“你拿给康明雪,让她快点录入电脑,打印出来,我急着用。”

  他们律所才五个人,也没有多余的钱再去请专职打字秘书,师姐康明雪就放弃律师业务,主动承担起行政秘书的责任,自封“行政执行人”,她去报名夜校学了几个月的五笔输入法,每天大部分工作内容就是往电脑里录字,再把文件打印出来,这也是这两台价值两万多元的电脑的唯一用处。

  律所开设了个专门的打字室,康明雪戴着眼镜,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打印机一卡一卡地往外吐着纸,她忙不过来,跟林希微说:“你先放着,我马上就好。”

  林希微说:“杨律师急着要。”

  康明雪很无奈:“张律师也急着要啊,我就一双手。”

  另一台电脑却是空着的。

  林希微这会也没别的事,她打开另一台电脑,坐下来先帮忙把杨兴亮手写的字录入电脑,她去年留学回来就练习了打字这门技术活,因为海外的律师就没有不会打字的,甚至人手一台笔记本电脑,但国内此时还有专门的中文打字员职业,会电脑的律师也少之又少,不会打字也并非什么大事。

  康明雪把五笔的字根书推给林希微,让她参考,又问道:“昨晚的啤酒节怎么样?”

  “酒很好喝,人很热闹。”林希微笑了笑,“就是没有单子。”

  康明雪也笑:“单子哪里那么好拿的。”

  “是啊,发展商都做外销,都倾向选择香港律师。”

  康明雪安慰她:“没关系,我们也都没做过这类业务,真要拿下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林希微想的是:“购房的人也有许多常居鹭城的华侨和外国人,香港律师接下这些业务,大概也不方便直接服务于他们,他们的律所都还没在鹭城开设办事处,我们能不能跟他们合作?”

  康明雪不太确定这样的模式是否可行,但她愿意支持林希微。

  “你有想法就去试试,就像我们刚创律所时说的那样,我们走的是一条还没有人走过的路,谁也不知道律改未来会如何,但是希微,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创业。”

  “她只出了两千有什么好感谢她的?”杨兴亮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进来,叹了口气,“老婆,这不公平,你都没感谢我。”

  康明雪笑了起来,半撒娇地叫了声老公。

  杨兴亮扫了一眼忙于打字的林希微,习惯性嘲讽:“林律师这么着迷打字,也就只能当个打字员了,不如改叫林秘书,这电脑给你?”

  林希微真希望有人能狠狠打杨兴亮的嘴,她不介意被他这么说,但康明雪脸上的笑意却有一瞬僵硬。

  她放弃了法律业务,改做的正是被她老公轻视的打字秘书工作。

  ……

  林希微帮杨兴亮翻译完英文传真件后,就开始翻看昨晚收到的名片,有一张是陈淮越的,上面中规中矩地打印着办公室电话和传真,另一张是柳总给她的,是陈淮越的寻呼机号码,他肯定会委托给香港律所,但现在政策变了。

  她打了电话,秘书只说会帮忙转达,想了想,决定给他的寻呼机发留言。

  寻呼台接通后,寻呼小姐就帮林希微发了过去,于是,陈淮越的中文寻呼机收到了一条信息:陈淮越先生,林希微小姐约你今晚 18:00 绿岛饭店见!53770!7989955!

  后面是林希微留下的寻呼和电话号码。

  原本是很正常的消息,不正常的是,钟程是个 call 机恋爱高手,最擅长破解数字寻呼机密码。

  “林希微发来的。”他不用脑子都能翻译谐音,“阿越,她说,53770,我想亲亲你,7989955,去酒吧卿卿我我。”


03 面冷心冷

  彼时陈淮越正同沈曜辞签下外销商品房法律顾问的合同,他习惯签完了中文名,再写个陈的闽语拼法“Tan”,听到钟程的话,他的“T”划出了一条长长的颤线。

  沈曜辞在香港律所工作,他和陈淮越相识多年,两人都出生在新加坡,上的也都是陈阿公陈玄棠办的华文教育学校,关系非同一般,只不过后来陈阿公被邀请回来鹭城大学当教授,陈淮越也跟着回国了,而沈曜辞随父母去了香港发展,他中文、英文、葡语和粤语都好,政策开放后,立马抓紧机会往内地发展,抢占法律市场。

  “林希微?”沈曜辞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阿越的女朋友?”这么亲密的数字游戏密码,只有情人间才会用。

  “不是。”陈淮越没什么情绪地回道,他拿过钟程手里的寻呼机,扫了一眼,“那是她的电话号码。”

  钟程在一旁还道:“她约你今晚去绿岛吃饭。”

  沈曜辞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但避免去窥探好兄弟的隐私,只笑着调侃了句:“美人相约。”

  陈淮越语气倒有几分冷淡:“是利益相约,她也是个律师,刚出来做律所,想试水房地产。”

  墙头草钟程这会也跟着道:“就是,就是,她眼里只有利用的。”

  “律师特色嘛。”沈曜辞笑了,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她也想做房地产?律所叫什么名字?”

  钟程只道:“你可别好奇了,总之,她是阿越的仇人,她的事跟我们无关,最好她律所搞不下去,让她吃吃苦头。”

  沈曜辞瞧了眼正拿着白瓷汤匙搅着茶树菇老鸭汤的陈淮越,却不这么认为。

  这样半商务的饭局,商人陈淮越可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一个他的“仇人”,还点了“仇人”的创业律师身份。

  现在敢跳出来开合伙律所的,至少能肯定她的魄力和远见。

  陈淮越和沈曜辞的饭局结束后,又转去尚未封顶的写字楼看了看施工情况,下午四点多再回公司去开会,忙到傍晚六点多,他似乎都没想起还有人在绿岛等他吃晚饭,钟程倒也没觉得奇怪,每天想约他们应酬吃饭、谈生意的人多了去了,哪有那个太平洋时间每人都去见?

  巧的是,秘书给三人订的也是绿岛饭店的晚餐,砂锅鱼翅、糖醋肉、花雕鸡、小煎包和红菇鹌鹑汤,陈淮越注意力似乎并不在餐点上,只吃了几口煎包,又随意喝了口红菇汤,等寻呼机一叫,他就拿起来扫了眼。

  “谁啊?”钟程也探过头来,“哦,是你家里介绍的相亲对象啊?”

  他见陈淮越已经起身拿西装外套了,又道:“你要去见她啊?我就知道,你收了人家 Yeo 小姐新拍的好几张照片,心动了吧?Yeo 小姐送的戒指呢?今天没戴了?”

  陈淮越只道:“你们慢吃。”

  ……

  林希微等了陈淮越一个小时,也没等到他,他不来也正常,她干脆不等了,让服务员上了她中午就订好的菜,绿岛饭店可不便宜,位置还难定,又是重新装修过了,如果不是应酬陪客户,她才不舍得来吃,来都来了,她要好好吃一顿。

  只是她刚要开吃,就听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那人在问服务员:“还有位置吗?”

  “不好意思,孔先生,今晚位置都满了。”

  林希微起身,她坐的位置离门口近,微笑道:“孔经理,不介意的话,一起用个晚餐?”

  孔砚见是林希微,微微一怔,然后笑了:“林律师,你也一人?”

  林希微生来就有一副好记忆力,工作后她又有意训练,以保她能分辨出大部分客户的声音,能在接起电话的第一时间,对上他们的名字,谁让现在这个年头做什么都需要别人引荐,没有融洽的关系,简直寸步难行,若想做证券,自然需要提前知道审核批准上市的公司项目。

  孔砚是开福证券的投资经理,去年证监会跟司法部联合规定了一本资格证书——律师从事证券法律业务资格证书,林希微已经报名了培训和考试,期望年底能顺利考过,股市业务也是个大热点,两年前她准备留学那会,鹭城证券交易窗口就已经挤满了熬夜排队的、来自全国各地的股民。

  孔砚是下班后随便过来吃点晚饭的,他坐在林希微对面,问道:“林律师,怎么一人?”

  林希微也没瞒他:“客户没来,只好一人食。”

  孔砚笑:“那我今日有口福了。”他此前也和林希微打过几次交道,每次打电话她都能认出他声音,难免给人一种真诚的好感。

  “林律师很会认人,听说鹭城之后也要引进有来电显示功能的电话了。”

  林希微叹口气:“那我千辛万苦练出来的辨声技巧,没有用武之地了。”

  孔砚笑意更深,只觉她可爱,和她往日工作时分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两人也有不少的共同话题,他说:“华侨办找了乔安临接你位置。”

  林希微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给乔安临,面上却微笑,趁机聊起证券业务,孔砚笑看着她侃侃而谈,91 年才试点推行了 B 股,但她显然做足了功课,对现有的政策了然分明,又有极具行动力,已然报名了证券律师资格考试,还去上了培训课,孔砚也乐于替这样努力的人解答一些基础困惑。

  林希微心满意足地喝下冰镇可乐,她觉得这顿绿岛大餐也算是物有所值,笑容便更加明媚。

  陈淮越迈进绿岛饭店的大堂时,看见的便是这一男一女相谈甚欢的画面,林希微单手托着下巴,专注地盯着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唇畔也挂着笑,从前她也这样看着他,而对面那人在纸巾上写了什么,又递给了她,两人凑近了些,在看纸巾上的字眼。

  陈淮越说不出他心里是什么感受,一番情绪在他心头过了一遍,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显露,转身就走,偏偏绿岛的经理远远瞧见了进门的陈总,堆起满脸的热络笑意,迎了上来:“陈总……”

  陈淮越步伐没停,出了大门后,抬手看了眼手表,还没八点,他面沉如水,拿出口袋里寻呼机,翻了几页,查看信息,林大律师的确约他今晚六点绿岛吃饭,他过来了,倒是看见她和别的男人吃上了。

  他轻嗤,好她个林希微,这是让传呼小姐集体发送的是么?一人不来,两人不来,但总有人来赴约的,隔一小时约一个,总不会亏了她订饭的钱。

  绿岛经理总算跑到了陈淮越身边:“陈总,今晚要食饭吗?还有个私人包厢。”

  “不吃了。”

  “哎?”

  经理还要说什么,就听心冷面冷的陈总忽然勾起了唇角,笑道:“你去把他们都赶走,都别吃了。”

  “啊?”

  经理嘴巴微微张,这的确是个失心疯的要求,他都险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陈淮越没再说什么,上了车,经理让泊车的保安帮陈总看着点,但陈总的车子启动了,又半天没往前移个半步,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这门口的停车位也不符这位老板的口味,经理也不敢上前问,否则就要得到一句:把这些车都赶走。

  林希微耳朵尖,不管怎么说,她对“陈”这个姓氏的“Chen”、“Tan”、“Chan”、“Ting”四个发音都极度敏感,听到经理的喊话后,就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只瞥到一个高大的衣服架子,转瞬消失在门口。

  林希微犹豫了下,两个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客户,她也没想到,这个点了陈淮越还会过来。

  孔砚瞥见林希微看了眼手表,他善解人意地开口道:“我这边晚上还要加班,林律师,我们今天先聊到这,后面有机会再约。”

  林希微送走了孔砚,但内心也有些茫然,她现在能去哪里找到陈淮越?

  找个公共电话给他发寻呼消息?骑自行车去他公司?找到了,陈淮越也不会跟她谈生意了,这大晚上,先回村吧。

  林希微的自行车也停在饭店的停车场旁,她认得出陈淮越的桑塔纳和车牌,这几年他没换过车,她走了过去,车内的男人正在打电话,大哥大这种联系工具,他自然也有,只是不喜欢随身携带。

  电话那头隐约是女人的声音,陈淮越转眸瞥了眼车窗外的林希微,到底没忍住,无由来冷笑了一声,那头的 Yoe 小姐收到了这个冷笑,一时无言沉默,接着她的电话就被人挂断了。

  林希微弯着腰,侧头打招呼:“陈总。”

  “嗯,林律师。”陈淮越也点了点头,示意她让开,他要开车出去。

  “陈总,能否赏脸吃个夜宵?”林希微的手提袋里装满了今晚本要带给陈淮越看的材料。

  陈淮越收回看她的目光,只是淡淡地问:“你是以什么身份请的?”

  林希微笑意不变:“兴明律所的律师,林希微。”

  陈淮越语气平直缓慢,只做冷淡的陈述:“那你连见我面的资格都没有,林希微。”


04 家族渊源

  林希微静静地看着车内的男人,他一向有老板的架子,早些年没开放的时候,他这样的做派是要被批评的,但鹭城设经济特区,又早早建了国际机场,外商多了,政府就格外注重商人的形象,甚至还开设了外宾礼仪培训课,培养出来的老板架势却不及陈淮越装腔作势的万分之一。

  陈淮越懒得克制他眼底的不悦,便显得不近人情,他道:“林律师,麻烦让一下。”

  但林希微从父亲去世后,就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冷脸,他这个脸色还吓不到她,她只问:“那什么样的身份够格?”

  她甚至脸色都没有丝毫变化,继续微笑:“你的前女友?”

  陈淮越闻言,也很轻地笑了下,是被气乐的,再抬眼,和她目光相对,似乎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不一样的情绪,但现下只看出她应酬社交时的从容自如,跟她提分手时一样冷静,两人的感情破裂没在她心里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说不爱就不爱。

  他冷脸没说话,只打开了车门锁,示意她上车。

  林希微上了车,堪堪扣上安全带,陈淮越一脚油门,她身体随着惯性往前晃了下,才慢慢稳住,绿岛的经理被喷了一嘴汽车尾气,笼统扫了一眼,倒是明白了,陈总这是在等美人。

  “去哪?”这是陈淮越问的。

  “ME-2。”这是林希微回答的。

  桑塔纳又是刻意的一个颠簸,林希微握紧了安全带,她神色自若,两侧的路灯在她的眉眼上轻快地略过,她偏过头,笑道:“陈总如果不喜欢,那就去麦当劳吧。”

  “你们律所谈生意就是去迪吧?”

  ME-2 是省内最大的迪斯科舞厅,3 年前才开业,是鹭城的潮流小年轻夜里最爱去的地方,钟程不知道在这里认识了多少个贴身热舞的妹妹,但陈淮越并不喜欢这样乌烟瘴气的暧昧地方。

  林希微实话实说:“这只是个放松的地方,有的客户喜欢,就会去唱歌跳舞。”

  “你也喜欢?”

  林希微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恋爱的时候,也一起去过舞池蹦迪跳舞,他也不是什么封建古板教育下长大的人,这时候讲话却很刁钻:“伤风败俗。”

  林希微沉默了一下:“那陈总,我们去麦当劳?”

  “不过也能理解,你喜欢这样的放松方式,也是有家族渊源的。”陈淮越还停留在迪斯科舞厅的话题,平静的语气说出恶劣的话,“你大哥早年不就是做迪厅 DJ 男模的么?”

  虽不好听,却是实话。

  林希微厚着脸皮,神色淡然:“嗯,我们从小没有爸爸的,他那时候要供我上大学,小妹上中专,年迈的母亲要赡养,没有别的办法,好在他长得像我爸爸,有一副好皮囊,又能说会唱的,就去卖笑养家了。”

  她顿了顿,还友善真诚地笑:“不过,我大哥现在已经从良了。”

  陈淮越一时无言:“那恭喜他了。”

  林希微坦然接受:“替大哥谢谢陈总的关心。”

  “……”

  陈淮越最终没带林希微去麦当劳,也没去 ME-2,反倒去了一家南洋小菜馆,老板也是新加坡华侨,同陈淮越是旧识,菜馆现在还在试营业期间,每天接待的客人有限,看见陈淮越来了,便让他来试试菜。

  陈淮越也是真饿了,尝试新菜时都没跟林希微说话,林希微其实已经吃得很撑了,但她想着以后这也是个宴请客户的好地方,老板也说不定会有法律需求,她要跟老板交好关系,便也拿筷子试吃了好几道菜,给了些她作为土生土长的鹭城人的口味意见。

  老板心满意足地带着意见簿离开包厢,陈淮越才问:“不撑吗?”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他所认识的林希微就是这样,擅忍耐,做事目的性强,执行力也强。

  正如此时,她已经开始洋洋洒洒讲起她想跟他合作的事,也亏得她说得出合作二字。

  “陈总,我知道越程房地产委托了香港律所,是因为考虑到外销房的销售对象是港澳台、华侨和外国人,香港律师更方便对接他们,也容易取信于他们,而且更熟悉销售流程,有完整的法律文书,在此类房产销售上也有足够的经验,这是香港律所的优势。”

  陈淮越不紧不慢地抿了口橙汁,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林希微习惯说话看着对方的眼睛:“但前年房改后,鹭城出台了很多新政策,职工住房公积金制度,港台同胞购房投资保障条例等等,比起从前,就更需要本地化法律服务的提供,而且,现在鹭城已经有了更多的外国人和华侨,定居在此,所以,已经不仅是境外的人会购买投资鹭城的房产,在鹭城,或是省内其他城市的侨胞、外国人也一样会购买,而境外的律所目前都还没在鹭城开设办事处,无法在鹭城开展业务。”

  她在餐桌上理出了一小块干净的地,拿出了她备好的文件,一些是新的鹭城政策和法规条例,一些是她做的鹭城港澳台同胞投资的调查,一些是她留学时收集的房地产法律文书模板,中英文版本都有,显然中文版是她自己翻译的。

  陈淮越接过她递来的文书,扫了几眼,直言实话:“短期内境外购房者占主流,你的律所没有知名度,就没有海外信任度,没有任何公司会放弃高知名度的香港律所,而跟你合作,你说得再好听,这些文书我再满意,你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目前的鹭城深受港台文化影响,鹭城人都很喜欢港台电影、小说、唱片,香港律师说一句,抵过你万句。”

  鹭城此时还有“小香港”的称号,街道上密集低矮的广告牌投放和香港街景几乎一致,多彩霓虹灯,一水的繁体字,还有陈旧的民国骑楼,就连刻字、印刷的系统和字体也都依赖于港台。

  林希微考虑过这个问题:“今年政府不是启动了语言文字规范工作么?限定所有商家的店招、宣传上不得使用繁体字,港台潮流会过去的,鹭城肯定更倾向于自身发展,司法局也在扶持鹭城本地律所的发展。”

  这也是陈淮越的想法。

  但他此刻不会顺着她的话说,在商言商,对于现在的越程地产来说,香港律所就是最好的选择。

  “很抱歉,暂时不考虑。”很商务的回答,他把文件还给林希微,他至少做了个体面的前任,给了分手并不愉快的前女友一个竞争的机会。

  林希微并不沮丧,她原意就不是来取代越程已合作的香港律所的。

  她是来加入他们的。

  “沈律师应该会需要境内律师帮助的,境内外律所合作的案例并不少见,往往能够双赢,我负责鹭城的业务,沈律师负责境外业务,争取销售率达百分百售罄。”

  大言不惭的林律师,也就这时候鹭城律协刚成立没几年,还没法罚她这样为抢业务、瞎扯大旗的律师。

  陈淮越却只反问:“沈律师?”

  “嗯,沈曜辞律师。”林希微想跟越程合作,自然调查了对方合作的律所和律师。

  陈淮越笑了下:“你明天要呼他六点去绿岛吃晚饭?”话里有话,难免怪气。

  偏偏林希微一心钻进钱眼里,以为越程的陈总在替她和沈律师牵业务线,她露出笑意:“好啊,我明早电话定个包厢。”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沈律师明早就飞香港了。”

  陈淮越收起笑意,起身散了这个饭局。

  ……

  离开南洋菜馆时,就已经十点半了。

  林希微的自行车还在绿岛饭店的停车场锁着,她让陈淮越送她回绿岛饭店,她再呼她大哥开出租来接她,或者她骑车回家也行。

  最近鹭城并不太平,都好几起出租车司机被抢劫的案子了。

  陈淮越知道林希微家在哪里,没问她的意见,直接把她送回了家,林氏祠堂的那盏破灯泡依旧晃晃悠悠,路都照不明白,他坐在车内,看着她对他挥了挥手,转瞬就消失在了窄窄的石板路巷道里,他还是按照从前的习惯,听到她家那扇老木门“嘎吱”响了两次,她进门上锁后,他才倒车离开。

  沈曜辞这次没住酒店,住在了陈淮越的家中。

  陈淮越到家,他还在用电视打游戏,盘腿坐着的地板上摆放着果盘和啤酒,他抽空转头:“和 Yoe 小姐约会回来了?”

  陈淮越不知该回什么。

  沈曜辞又道:“后天陈阿公过寿,明日该先上门拜访他的。”

  陈淮越打开了冰箱,开了瓶水,告诉他:“哦,明早你有飞机要回港。”

  “我怎么不知道?”

  “我给你安排的。”

  沈曜辞没忍住笑了:“你学会讲笑话了?”

  陈淮越不回答他,从裤袋里掏出了一张名片,递给了沈曜辞。

  沈曜辞挑眉:“这是什么?兴明律所,律师林希微?想约你吃饭那个?这是想引荐给我么?”他此前就曾跟陈淮越透露过,想在鹭城找个业务合作人。

  陈淮越后背靠在沙发上,冷眉冷眼的:“看得上你就去谈谈,估计对房地产一窍不通,她没有做这类业务的经验,非诉业务领域才开放没多久,或许连收费都收不明白。”

  律所的自主定价在过去是个敏感问题。


05 资派作风

  “政策刚放开,能有几人有经验?”

  沈曜辞不觉得这是什么缺陷。

  他很少来陈淮越的这套房子,主人不在的时候,他的教养也不许他到处瞎逛,现在才好意思起身随意走走,看看墙上的照片、柜子里的一些摆件,又逗了逗蹲在金属笼子里的绿和尚鹦鹉,高兴得它呜呜地小声鸣叫,然后屁股一撅,不负它“屎王”的称号。

  沈曜辞笑着评价:“你这房子很落地。”很有生活气息。

  “你说鹦鹉么?它不是我手养的,现在也是让个阿姨过来陪它玩。”

  “看起来还挺亲近你的,会说话么?”

  陈淮越不知想起了什么,语气更淡:“会。”他从朋友那捡回来后,基本是林希微手养的它,所以它一点都不怕生,很亲人。

  沈曜辞:“你还经常煮饭么?”

  陈淮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墙上的几张彩色照片,福达相机拍的他下厨时刻,出自林希微的手,他是不太会做饭,为数不多的几次下厨都是给她做饭的,林希微从小当爹又当妈地拉扯妹妹和大哥,自然会下厨,却没给他煮过一粒米。

  沈曜辞调侃:“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尝尝陈总的厨艺。”

  陈淮越还没回答,绿毛鹦鹉聒噪起来了:“有有有,林希微小姐请入座。”

  这狗腿子傻鸟!

  ……

  林希微家的浴室就在院子进门右手边的角落里,简陋的砖头砌了个小房间,她烧了热水在桶里,又掺了半桶冷水,匆匆洗完澡,拉开木门,正巧林鹏辉小声哼着歌回家了,他心情很好:“哟,还没睡呢?”

  “你去哪了?”林希微在他身上闻到了香水混着烟酒的味道,“迪厅?”

  她冷脸却笑着:“你今天开车赚了多少钱?把钱给我。”

  林鹏辉狡辩:“我是开完车才去放松下的……我钱只能给我老婆,哪有给妹妹的。”

  “那好,明天我就卖了这辆破拉达,正好我就再也不欠陈淮越的。”

  “别别别,20!我有 20 块。”

  “20?出租司机多好赚,跟你一个车队的黄远一个月能得 3000 块,只要两年就能还清买车的钱,你呢,买车两年,我回国后每个月的工资都在帮你还债,你才还了多少?”

  林鹏辉小声嘀咕:“就你清高,人妹夫根本不稀罕你这点钱,他当初说车送我的。”

  “别叫他妹夫,你背着我跟他要钱……”

  林希微的话还没说完,林鹏辉瞥见他老婆的身影出来,强硬了几分:“好了,林希微,别得寸进尺。”他又压低了声音,“是我供你上的大学,没有我,你既上不了大学,小学还早被野狗咬死了,你哪有现在?再说了,你不也巴巴地喜欢陈淮越,我推他给你,你还装什么?”

  他边说边在她面前晃了下他的手臂,上面都是野狗啃咬后的伤痕,触目惊心,不只是手臂,还有大腿。

  林希微依旧笑着,却朝着那几道疤痕狠狠拧了下去:“林鹏辉,没还完债之前,再让我发现你去迪厅消费你就死定了。”

  林鹏辉痛得上蹿下跳,嗷嗷叫:“我不能去迪厅了?我老婆都没管我。”

  “你可以去那卖。”

  “你有无良心啊,这是我保护你留下的伤疤,你还掐!”

  林希微没理他,从他手上拿走了 20 块钱,转身给了方敏:“阿嫂,明天带颜颜去吃麦当劳,说是二姑姑请她的。”

  方敏靠在门边,笑得温柔:“好呀,不过我们等你放假,一起带颜颜去吃。”

  “老婆……”

  “别叫我。”

  夜深人静,林家的人都睡着了,林希微打着小灯,坐在八仙桌旁看证券律师考试资料,蚊子嗡嗡嗡地在她手边飞,她妈妈在帘子后打着鼾,她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后,就有点烦躁地放下了笔。

  她其实应该出去租房的,之前是为了省钱早点还给陈淮越,但她今年要备考。

  也只是想想罢了,现在能租的房子太少,又贵,也不安全。

  她要是还在华侨办,至少这会还能分到住房。

  ……

  沈曜辞是给陈淮越服务的,对于发展商推荐来的合作人选,他自然会多考虑几分,但他也没主动联系林希微,他还有几个候选的律所待考察,他最初想跟国办所合作,认为国办所对政策会更了解,但初步接触后,他实在难以适应这类律所的行事风格。

  普普通通的一顿午餐应酬,就打消他念头了。

  他酒量不算差,但被没完没了的劝酒劝到吐了好几回,最后只能抓着身旁陈淮越的手臂,无助摆手说:“别了,我喝不了,酒是要品的,不是灌的。”

  桌上其他律师都大笑了起来,怪他资派作风。

  陈淮越是生意人,自然没少跟这些老油条打交道,这样级别的酒局根本喝不倒他,他起身替沈曜辞挡了几杯酒:“张主任,这次您升职,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跟您喝几杯,我敬您。”

  “客气了,陈总,也祝您新楼盘顺风顺水,楼花预售模式在我们鹭城也新鲜着呢,上头都盯着,这购房款先收了上来,公寓却没建好,买房的人都心里没底,可不像别的楼盘,那都是盖好了的现房,眼睛看得见。”张主任举起酒杯,“要让买房的人信任,就得找值得信任的大律所。”

  能有什么比政府拨款的律所更值得让人信任呢?

  “信任的确很重要。”陈淮越并不接话,只敷衍了两三句。

  饭局散后,沈曜辞终于能舒口气,也不装醉了,但胃里确实吐得难受。

  他说:“编制内的律师,我是应对不能了,都改革了,他们还想着自己是‘正处级’、‘正科级’律师么?威风凛凛的。”

  陈淮越只道:“想在鹭城做生意,就少说这些话,他们有他们的规矩,改变不了就得适应。”

  沈曜辞笑:“怎么改变不了?不还有你的林希微小姐?”

  他说这话的语气跟傻鹦鹉一模一样。

  “我看过她履历了,在对外经济所实习、工作过,有涉外经验,对外所也是国办所,符合在体制内工作的要求,有留学经历,外语不错,回国后仍在华侨办工作,在华侨客户中口碑不差,而你的房子正好就是卖给华侨和外商。”

  陈淮越不置可否,只问他:“昨晚才提的,你今天哪来的她履历?”

  “林希微小姐早上发我办公室的传真,秘书小姐又传给我的。”

  陈总语气不明:“消息挺灵通的。”

  沈曜辞继续:“但还得等我跟她见面再说,林律师只当我今天回港了,我可见不到她了。”

  陈淮越:“她在对外所只干过要债的业务,华侨客户卖不卖她面子,要另说,至于外语水平,我现在不清楚了。”

  出国前,倒是在他公寓,拿他录音机学了好长时间英语,临出发,他还给她行李箱塞了新买的卡带随身听。

  “女律师去要债么?”

  在什么年代讨要货款都是过五关、斩六将的难事,更何况在这冒险的、野蛮的、法律尚未健全的年头,多少律师到了工厂,被强行关在人生地不熟的厂房里挨毒打。

  陈淮越更冷淡了几分:“除了缺钱、不要命,还能为什么。”

  他和林希微在一起是因为钱,分开是因为钱,但又不只是钱,准确来说,或许是不爱他,但当初分明是她主动的,在一起后,她的事业、家人,远远排在他前面。

  沈曜辞猜测:“所以,你们分手是因为她爱钱?”

  陈淮越拿看傻子的目光看他:“你被钟程传染了么?她要是只爱钱,怎么会舍得跟我分手?”

  他可能怕不够有说服力:“你要看我银行余额么?”

  沈曜辞忍不住大笑:“阿越,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可爱。”

  ……

  林希微没把希望都放在越程地产上,鹭城还有其他的发展商,啤酒节那天她发了名片后,也有一两个公司约她过两天见面细聊,都是现房交易的咨询。

  她今天有点纠结,要不要去陈教授的寿辰宴,她很早就收到邀请函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去,除去他是陈淮越阿公外,他更是她本科的教授,给她留学做了担保和推荐,是她人生的贵人。但她最近才因为业务的事情,多次联系陈淮越,她再去参加陈教授的寿宴,只怕要踩到陈淮越的底线了,他决不允许有人拿他家人做文章。

  陈玄棠是归国老华侨,那一整片的地都是政府划拨给老华侨的,别墅小楼是一栋四坡红瓦顶的三层半砖混结构建筑,鹭城本地特有的南洋、西欧和闽系建筑风格的融合,林希微最喜欢师母精心打理的院子,有南洋杉、菠萝蜜、棕榈树和枇杷树,半圆形的门庭边上挂着攀墙而出的三角梅和炮仗花。

  整个院子挂满了红灯笼,红墙雕花柱上贴了好些寿字,被邀请来的人基本都是陈教授的亲朋好友,并没有大操大办。

  林希微带了礼物进来一楼客厅,一眼看见陈淮越、钟程和沈曜辞正在表演,大约是为了热场,只三人也能搞个文艺晚会,林希微想,都 30 岁了,别管什么“沈 par”、“陈总”、“钟总”,还得在聚会上被长辈叫起来表演节目。


06 不让他吻

  钟程脸皮厚,在唱歌仔戏《五女拜寿》的片段,素手握扇,抬腿,假意一撩长袍,胡乱改了几个词,架势十足地唱了起来:“方知阿公大寿喜洋洋,双手捧来玉如意,如意吉祥祝寿长,好比白鹤青松树,永远康健福无疆。”

  沈曜辞和陈淮越则在伴奏,林希微不认识他们手中的乐器,像是二胡和笛子,旁人提点:这是壳仔弦和鸭母笛,是歌仔戏的乐器。

  陈教授十来岁就随家人下南洋,难忘故土,除了兴办华文教育,闲暇就爱听闽剧,而钟程的母亲正是鹭城剧团的演员,但他只学会了几句,再多的也唱不出来了,道:“陈阿公,今日我妈有表演任务,没法来,特地教了我几句,让我来祝阿公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陈玄棠西装革履,金属边框的眼镜更衬他儒雅,柱了根拐杖,也半分没折他挺立风骨,是典型的老派知识分子,身旁的人是他太太吴佩珺,南洋闽籍富商之女,一袭素缎旗袍,脖子上戴着隐隐折射出柔和月亮色的珍珠项链,虽是满头银发,却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美貌。

  陈玄棠笑道:“那多谢你和你母亲了。”

  吴佩珺跟钟程更亲近些,摸了摸他的脑袋:“最近有没有定下的人?”

  钟程装乖宝:“等吴阿嬷给我介绍。”

  “好呀。”

  吴佩珺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不知道希微来了没有,一转眸瞥见了来人。

  林希微笑着走过来,她从前听师母提过一嘴,她和陈教授领证的那天,正是陈教授的生日,所以今日除了寿辰外,还是两人结婚 60 周年的纪念日。

  她跑刺绣厂定制了幅手工漳绣,一簇攀墙而出的三角梅,针法繁复,栩栩如生,右上角落款:六十同心,八旬相守。

  陈玄棠和吴佩珺都很喜欢这份意义特殊的礼物,尤其是吴佩珺,盯着漳绣,感慨万千:“我和你老师第一次见面就在三角梅盛开的季节,一转眼 60 年了。”

  那头的陈淮越换了手风琴,演奏起《莫斯科郊外的夜晚》。

  沈曜辞评价:“林律师还挺会拿捏人心的。”

  钟程凑过去道:“这叫工于心计,她做事很有目的性的,你要小心。”

  陈淮越没说话,脸上看不出什么别的神色。

  吴佩珺却很喜欢林希微,她不觉得有点心机是什么坏事,她能感受到希微的真诚,上了年纪就爱做媒,希微是个好女孩,这屋子里可有三个条件大好的未婚男青年。

  钟程把头摇得像快坏掉的电风扇:“我不要,我不要!”

  沈曜辞笑了起来,吓得钟程怕他误入歧途:“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也不许要!”

  恼得吴佩珺皱起眉头:“希微也看不上你们。”

  她目光转向了她那沉浸在演奏乐曲中的乖乖孙,说:“给你介绍的都不满意,你还要拖到几岁?你和希微也认识好几年了,知根知底的,要不试着接触……”

  陈淮越抬起眼,没出声。

  林希微看了他一眼,不想闹僵,搂着吴佩珺的手臂,语气自然:“师母,不说辈分的问题,陈总位高权重,和我也不太合适,就像您说的,我们也认识了好几年,大概就是缺少缘分。”

  陈淮越骤然停了音乐,放下手风琴,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现在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冷意:“的确不合适,也不熟,没有接触的必要。”

  吴佩珺觉得奇怪,平时她也没少介绍对象,他今天怎么格外生气?

  等陈淮越被陈玄棠喊去见客了,钟程才小声说:“吴阿嬷,虽然林希微是长得不错,但是呢,阿越是不会喜欢她的。”

  吴佩珺骂道:“没眼光。幼芙同我说,阿越说他有女朋友,是真的吗?我都没听他说起。”

  阿越可不能输。

  钟程瞥了眼一旁脸色平静的林希微,重重点头:“当然有,阿越又不是和尚,那个女孩可优秀了,漂亮都是其次,善良,家世好,温柔,体贴,天真,单纯,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钱不钱的,只一心一意爱着阿越。”

  每个词都是林希微的反面。

  林希微只短暂愣了神,忽视掉心口的那抹异样。

  吴佩珺眼神狐疑:“你们俩别是在做梦吧?”还想多说两句,但又有客人来了,她只能先去待客。

  林希微拿了杯酸梅汤,又取了几块鸡蛋糕,坐到了院中无人的小藤椅上。

  眼前的琉璃栏杆、花岗岩和罗马柱都和她无关,属于她的是她家中那张帘布隔开的木板床,洗不完的衣服,和她边刷尿桶边幻想的遥不可及的梦想。

  她深呼吸,就着酸梅汤,几口就把鸡蛋糕咽下,去找沈曜辞,正好沈曜辞也想和她谈一谈。

  两人找了个角落的沙发坐着,林希微开门见山:“沈律师,我知你有意找鹭城的律所合作,我们律所也打算做商品房买卖法律业务,希望能有合作的机会。”她边说边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沈曜辞。

  沈曜辞意有所指:“我有你名片了,陈总给的。”

  林希微确实没想到,那天南洋饭店出来后,她以为陈淮越不愿意再帮她引荐了。

  她笑了下:“我之前找陈总毛遂自荐了。”

  沈曜辞直言:“陈总对你评价不高。”

  林希微并不介意:“那希望这次合作后,陈总能给我个更好的评价。”

  “林律师想怎么合作?鹭城十年前就有了外销商品房,只预售房是新出的,对外所在商品房买卖上的经验比你丰富。”沈曜辞语气犀利了些,“合作不是手把手地教幼稚园儿童。”

  师姐康明雪帮林希微联系过同行朋友,那位律师前辈在首都创了律所,早年就接下了外销商品房法律服务业务,看在康明雪的面子上,提点了林希微几句,林希微在此基础上,设计了粗略的服务流程。

  “鹭城的房管部门提供给我们统一的销售合同,我们再根据越程项目的特色和不同购房客户的需求,准备预售房的补充协议,向签订协议的购房客户解释合同条款,打消他们的顾虑,帮客户签下合同。”这是笼统的法律服务流程,“越程白鹭花园那一带还在开发,环境治理刚结束没几年,客户可能会比较担心生态问题,而写字楼面向的是投资贸易公司,他们对外语合同的需求较高,我在华侨办的时候,帮客户翻译过英美法律。”

  沈曜辞提醒她:“陈总比较担心的是,你连收费都不会。”

  林希微沉默了下,这听起来很像侮辱。

  但市场刚开放,此前鹭城物价部门控制了收费的标准,几经波折,司法局才批准了协商收费的方式,目前没有什么公开的先例,别的律所也不会告诉她其中风险和收费情况,她的确拿不准该如何收费。

  她想了想白鹭花园的广告,一平方米大约 1500 美元,算一套房大约是多少钱,她卖出一套房子的合同费用又该收多少。

  内心微微焦灼,面上却很镇定地笑:“总价的千分之一二,大约几百美元不等,根据楼层、朝向和需求,而有所调整。”

  明明是试探,却是肯定的陈述语句。

  沈曜辞这才有了笑意,调侃:“市场经济的精髓被你抓住了。”

  林希微试探道:“沈律师,有几个城市试验开放了楼花按揭贷款买房。”

  贷款买房在香港和海外是一件很寻常的事,但想在鹭城推行……

  沈曜辞不接这个话头,他办不到,也不想做。

  他对这次的谈话总体还算满意,律师是个靠笔杆和语言表达的职业,林希微的“笔杆”水平能体现在她的履历中,都说英雄不问出处,这个时代见证了太多奇迹,但在某些法律领域里,教育背景大概率决定了专业水准,至于语言表达能力,只要一对话,自然显露无疑。

  沈曜辞心中已有定论,但他还要跟陈淮越确认,现下没立即给出答复。

  “林律师和吴阿嬷关系很亲近?”

  “嗯。”

  沈曜辞看了她一眼:“那你骗她的时候,内心不愧疚么?她并不知道你和阿越曾是恋人。”

  林希微迟疑了下:“她从始至终就是我的师母。”

  有没有陈淮越,她都会认识陈教授和师母,也不会因为他,而主动断掉这份情谊。

  她还坦然推卸责任:“就算我对不起师母,那她孙子更对不起她,是他主动欺瞒的。”

  沈曜辞忍不住笑:“那倒是,他说不认识你。”但一抬头就见有人顶着一张冷漠的脸,不知何时来到了这儿,脸色阴郁,仿佛下一秒就会气得破窗跳进外面的鱼池里。

  他几个大步走到了林希微的面前,隐忍着:“你跟我出来。”

  陈淮越不想引人注目,他先出门,过了一分钟后,林希微才跟着出来,别墅后面有个小连廊,种植着紫藤,他等林希微一进来,就攥住了她的手。

  太阳穴隐隐作疼,声音里带着薄怒:“林希微。”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对上她的脸,却觉得什么话都不必再说了,他若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她只会说,他们早已分手,的确已经分手,莫名其妙的突兀分手,就断了两人的四年,他厌烦了这样装陌生人的游戏。

  林希微瞥见陈淮越背后的紫藤深处里隐隐有人朝这边走了过来,偏偏陈淮越耐心告罄,动作激进地俯下身,要来吻她,她来不及提醒,只匆匆忙偏过头,左手挡住左脸,不让他吻,右手用力地推了他一把。

  但他纹丝不动,她却没站稳,往后踉跄了两步,撞在柱子上。

  “你在干什么?陈淮越!”陈玄棠火气上头,拐杖拄地,“你打希微了?”

  他带着挚友逛完紫藤,只隐约瞥见陈淮越扬着的手。


07 希微嫂嫂

  陈公的寿宴一直热闹到晚上九点才散场,期间吴佩珺一直牵着林希微的手,拉她坐自己身旁,只管介绍,这是陈教授的学生,亲近得同他们孙女也没差了,还把林希微的名片分发给来贺寿的亲友们。

  一两句话带出林希微的优势:“她是个孝顺的,国际电话多贵呀,在纽约念书,省吃俭用都要给我和她老师打问候电话。”

  “留过学呀?”有人惊讶。

  吴佩珺笑眯眯:“还是政府派的,回国就抢在政策前头开新律所了。”

  “那竞争好大,鹭城好几家国办所吧?”

  “改革了,律师不是国家公职人员了,国办私人没区别的呀。”吴佩珺语气温柔,话头却很密,“前几年我看报纸,那什么律师工作征求意见稿,我们鹭城能用外语办案的律师才那么两三个,能翻译外文的,都没五个,老外这么多,不会英文可不行。”

  她笑意更深:“现在你们有福了,我们希微啊,英文可好,有什么需要的,尽管给她打电话。”

  吴佩珺又转头看林希微,佯装正色:“希微,他们报了我名号,你可要少收费些,别让我难做人。”

  “师母的名号值千金,我不收钱都要办。”林希微亲密地靠在了吴佩珺肩头。

  众人也都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林希微一直陪师母到宴会散场,客人离去了,她依旧被留在陈家的客厅里,气氛有点凝滞,为的是她和陈淮越在紫藤下拉扯那回事。

  陈伯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飞机延误,他今天很迟才带小儿子和妻子赶回家,然后就被老父亲痛骂了一顿,说有了新妻就再不管大儿的教育了,他也有点冤,陈淮越都 30 了,他也管不了呀。

  陈淮越神色冷漠,情绪不高,压下恼怒,认真解释:“我没打她,也没那个能耐打她,我跟她更没什么……”

  林希微也道:“老师,刚刚是我的错。”她好像有点羞愧,“是我太着急了,知道陈总有楼要卖,想找他谈业务,但陈总不愿意公私不分,觉得我没分寸,才起了争执,真的抱歉。”

  陈淮越面无表情地听她扯谎,只觉她演技越发精湛。

  吴佩珺皱眉:“做业务都是互相帮助的,阿越,都是熟人,总要给机会洽谈的……”

  “不熟。”陈淮越声音疏离。

  “你这孩子,你阿公的学生呀。”

  林希微打圆场:“是我有求于人,师母。”

  陈伯鸿隐约听明白了,笑着道:“所以都是误会,这样吧,孩子的事情让孩子自己去解决,让阿越送林小姐回家,好好赔罪,他今晚没喝酒。”

  林希微:“不用不用,我大哥会来接我。”

  ……

  陈淮川还记得林希微,虽然好久没见了,他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趁其余人不注意,悄悄地爬下沙发,坐到林希微的身边,仰头朝她笑:“嫂嫂,麦当劳,麦当劳。”

  客厅倏然寂静了下来,几个大人都没再出声,大概是被这小孩说的话震惊到了,只神色各异地把目光落在林希微身上。

  陈淮川没得到林希微的回应,有点着急,强调他的好记性:“嫂嫂,你说要第一个带我去麦当劳。”

  纵然林希微这样擅长掩饰的人,此时也有点无措,这才五六岁的小孩,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两年前,他怎么还记得?不是说小孩忘性大么?

  她勉强地露出微笑,好像听不懂:“川川是在叫我吗?”

  “是呀嫂嫂。”

  “我是姐姐呀川川。”

  陈淮越看着林希微不自在的尴尬神情,却无声地笑了起来,一整天的阴郁终于在这一刻散了些,他也不去解围,只看着他弟弟,陈淮川是他爹二婚的老来得子,跟他差了二十来岁,根本没什么兄弟情谊,也就几回阿嬷、阿公轮流生病住院,这小子没人照顾,他没法才带着去见林希微。

  刘曼珠率先过去抱起了自己儿子:“不好意思呀,林小姐,川川童言无忌,乱喊的这傻孩子。”

  陈淮川听懂了,还没开口,就被他妈妈捂住了嘴。

  陈伯鸿摸了摸自己的鼻头,大儿子的事,他管不得。

  还是陈淮越送林希微回家,一路上车里安静得有些诡异,谁也没主动开口,直到车子停在了尾厝村宗祠门口,巷口依旧是昏暗的,光线不明的,从华侨路到尾厝村,几乎横穿了整个鹭城,高楼四起的天际线骤然落下,这里是斑驳落魄的城市补丁。

  林希微开了车门,只笑道:“谢谢你了,陈总,抱歉今天给你带来麻烦了,希望我们还能有合作的机会。”

  她要下车,身后却有人伸手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车里,灼热的气息迫近了她:“林希微,你没什么话想跟我说么,装陌生人好玩么?”

  “陈总……”

  “我名字你忘了?”

  “陈淮越。”

  “嗯。”

  林希微不喜欢这样近的距离,也不愿意接受此时此刻的暧昧,他身上的气息一直笼罩在她身上,她有一瞬间脑袋是空的,停止了思考,等她回神想说话的时候,他的吻便铺天盖地落了下来,掌心扣在了她的后脑勺上,有侵略性却并不粗暴。

  陈淮越想得到她说不出什么好听话来,于是就不让她开口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没觉得有多爱,但也从没想过分手,未来应该是很顺畅的,她家里的事,算不上什么麻烦,她想去留学,他虽不愿两人异国,但也支持了她,谁能想到,她说不爱就不爱了。

  他那时答应得也很直接,结束一段很寻常的感情而已。

  轮不到他亏,他也绝不为这样的女人低头。

  什么样的女人?他从前很难找到词或句子来形容她,在被分手的恶劣情绪影响下,他给她贴了许多坏标签,心眼多,冷情,唯利是图,心狠,同他没半分匹配的……但到了他的梦里,却是倔强的,长那么大没离开过鹭城,却天寒地冻的,坐火车去北方县城要债,有野心的,外语不怎么样就敢去争取公派留学,漂亮的,就算她到了 80 岁,也是个好看的老太太。

  “林希微,你想想看,你该对我说什么……”

  林希微的心跳也很快,如同心悸,要说什么?他有戒指,可能有新女友,两人的恋情已结束在过去,要往前走。

  “对不起。”为当初那通分手电话的口不择言道歉,她还补了句,“打那通电话的卡还是你买给我的,不好意思。”

  ……

  陈淮越回到华侨路的家,径直奔去一楼厨房的冰箱,拿起矿泉水就是一通灌下,试图压下上涌的火气,他原本是气她的“对不起”,后来就只气电话卡,他给她买电话卡,是让她给他打电话谈恋爱的,她拿来分手,还不好意思!

  “你送希微回家了?”陈玄棠还没睡,听到动静就走出卧室,站在厨房门口。

  “嗯。”

  “你弟弟怎么喊她嫂嫂?”

  “不知道,他蠢就爱乱喊。”口吻很冷。

  “我还以为,你们谈恋……”

  陈淮越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我眼光还不至于那么差。”

  ……

  在等待越程地产的回复期间,林希微接到了文汀住宅花园的买卖委托,许文婷打来电话时,林希微正在做杨兴亮的助手,他正在办一个涉及三方的国际仲裁案件,一个案子三种语言,录音乱糟糟,方言、普通话和英语,翻译都难找。

  她一听到电话响,就放下手头的活,跑去接。

  杨兴亮忙不过来,满腔怒意:“林希微,你跑什么?!康明雪,你快去接电话,没听到电话响么?你们两人能不能有点用?”

  林希微已经接起电话了,她示意杨兴亮安静,声音温和:“喂,您好。”

  康明雪也赶忙过来,她很无奈,但也没说什么,反倒盯着林希微接电话,注意她有没有遵守他们《律所办公规则》规定的接电话礼节。

  电话那头的人一出声,林希微就记起她:“许总。”

  许文婷笑着道:“林律师,文汀住宅花园卖给了元祥合资电子厂,厂内现在分房,员工买下,要签合同,找律师,林律师,我们见个面,把法律顾问合同给签了吧。”

  林希微挂断电话后,还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确定要签合同了么?

  她跟康明雪对视了一眼。

  康明雪问道:“许文婷许总?几年前你带来找我的那个企业家么?当时她手里被日本人骗了一大批汽车涂料。”

  “对。”

  康明雪法官出身,几年前司法局从政法队伍选派人员扩充律师队伍时,她才转行当了律师,在国办所工作了几年,90 年林希微刚工作,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急急忙去找师姐帮忙。

  林希微说:“这房子已经建好了,是卖给工厂职工的……”

  杨兴亮忽然插话问:“内销房赚不了几个钱,预售房的业务你谈下了么?越程地产、金宝地产,要是没进展,把电话给我,我去试试,虽然我还真看不上买卖房赚的这么点小钱。”

  康明雪笑:“你手上这么多活了,没道理再让你忙,希微可以的。”

  林希微说:“越程的沈律师说明天给我回复。”

  “你怎么出价的?”杨兴亮看她。

  “一套房的合同大概两三百美金。”

  杨兴亮嗤笑:“你知道这业务量会有多大么?你当这廉价劳动力么?我们律所才几个律师?”

  林希微也情绪上脸了:“那杨律师,你给我发 300 人民币,你当我是什么?”


08 送他戒指

  “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在兴明两个多月,是不是来凑数的?”杨兴亮并不客气。

  “兴亮!”康明雪制止他,不愿意起争执,压低了声音,“我们才开业,之前不都说好了么?我们律所走公司制,每个人都拿固定工资和奖金……”

  “这就是你选择的蠢制度,我当初就该坚持提成,多赚多得,现在也不至于拿我的创收来养林希微和连思泽。”

  康明雪只能庆幸,至少连律师现在没在所里。

  她眉头微蹙:“兴亮,律所想做大,就不可能所有人的创收都一样的,国外顶级律所的合伙人,也一样创收有差异,我们才起步,整体分担成本后再分配才能让律所运转,从长远来看……”

  “这两人是你要拉入伙的,你把他们当师弟师妹,他们把你当冤大头,所有成本我们承担,钱倒是他们拿了。”杨兴亮语气傲慢,又问了林希微一句,“林律师,大家都是出来创业的,不是做慈善的。”

  康明雪向来温柔,此时也有点来气,但她知道杨兴亮吃软不吃硬,便走到他身边,安抚道:“老公,我们都知道你付出了许多,所以你是律所的发起人嘛,独一无二的一号人物,但是希微也有牺牲,她在华侨办的工资比现在高,也有新业务了,很厉害的。”

  杨兴亮嗤笑:“她付出什么?她有本事就自己去开律所,她有钱租办公室?买设备?连个电话都买不起!回家就失联。”

  林希微想拿尿盆刷捅进他的嘴里,他们认识 8 年了,就没听过这张嘴里讲过好话。

  康明雪连忙用眼神示意她先别说话,说:“希微懂法律,还兼职打字秘书,兼职专业翻译人员,她给你翻译了好多材料,还兼职图书管理,你看,新颁布的法律法规也都是她帮我一起整理的,方便律师们使用。”

  她给够了台阶下,杨兴亮的怒气也差不多发完了,但还要补一句:“林律师,房地产这一块,你别用律所其他人,人手本来就不够了,过来,你继续给我翻译完录音。”

  林希微的怒气还没消呢,冷声道:“我不做了。”

  “什么?”杨兴亮回头。

  “我离开兴明,你自己做吧。”

如侵立删

2023-12-29

2023-1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