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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前后——青春爱情小说 by gwp

分手前后 原创龚文平RG2021-03-20 19:58:40

本文为「龚文平rg」原创文章,未经许可,禁止转载,违者必究

申明:文中有些字因为要通过审核,用拼音代替,如果让你阅读中不爽,可以跳过或退出;

文中还有少部分内容比较敏感,选择了省略,各人可以根据自己能力进行适可而止的想象。如果你觉得作者在故弄玄虚,也可以选择跳过或退出。




陈进离开公司只带了一张大头贴。

陈进后来终于去了那家她一开始怎么也不想去的it公司。离开原单位前她只带了一张自己和m的大头贴合照。合照只有一寸大小。

十多年前n市的大润发超市楼下,人流不息的底层店铺,装修得浮华艳俗,就像一堆花枝招展的妓女。过道两边商铺大开店门,门口立着一个或者两个涂了鲜红唇膏的年轻女子,眼神探照灯似的在嘈杂拥挤的过道里扫来扫去。被扫到的人就会心脏一跳想到是不是要进去弄双假鞋穿穿,不买也要瞧瞧,要不有点儿说不过去。女子看到有人经过就复读机一样不停地发出“欢迎光临”“欢迎光临”声音,既像邀请又像敷衍,最后一个字是平声,大约是要给人舶来品的味道,但卖的却是国货。她们肩上套着红布幅,双手互握掌背向外,像正规的礼仪小姐一样,搞活动优惠顾客,事实却是他们一年到头都在搞促销。

m对此深恶痛绝,每次经过这条著名的底层商区他就会一反常态,不再萎靡不振地跟在陈进瘦小的身体后面,而是突然充满了精神,脚步有力而且飞快,挤到前面引路。如果不是去公交站必须过此,他会像打游戏时那样选择跳过去。

陈进忽然从后面拉住他的T恤袖管,眼睛斜乜着他,又摇了摇他的手臂,把脑袋转向一边。

m知道陈进想干什么,恼恨地说: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陈进给他陪笑:去嘛,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就答应一下嘛,我一个人拍啥啊。

m有点生无可恋,女孩儿大多数时候挺可爱的,但有时候又会变得无比低级幼稚不可理喻。m看了一眼自己右边转角处,那里有台挂满头像的大头贴拍照机,机器比电话亭矮点儿,四面严严实实,正面垂着一块飘来飘去的布帘,不时有人掀起来进去或者掀起来出来。里面会闪过一台七八寸的小屏幕,分辨率低下,站在屏幕前就能看到自己充满像素的大脑袋。

m不理陈进,挣扎了要走,又被陈进一把拉住。m发现陈进眼睛里似乎开始燃起火来。陈进的嘴角挂了下去,眼睑低落,不看m,又抓着他的T恤摇了摇。五分钟之后,他们拥有了两个人的第一张大头贴。他们的脑袋靠在一起,对着大头贴外面笑。陈进的笑很得意,她终于如愿以偿。m则更加不合逻辑,他居然更加张扬,好像有意要干出什么似的。

除了这张大头贴,24岁的陈进离开公司什么也没带。她并非要留念什么,包括可以证明她曾在这个地方的证据。




m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每天早上睁开眼首先做的事就是找到自己的手机,陈进有时候就嫉妒,你要是和手机过一辈子,一定比和我过一辈子更心满意足。m就会放下手机郑重地望着她的眼睛说,看你说的,好像没有手机,你就变得更加重要似的。为了这句话,m换了一块价值五百六的二手屏幕,据说是康宁大猩猩4代,但是有天晚上打王者荣耀,他过于兴奋地切换武器,居然把屏幕给按裂了,裂纹就像冬天早上浑浊的冰面被熊孩子使劲踩了一脚。他这个月的零花钱已经告罄,而陈进绝不会在他深刻反省和对自己错误表现出悔改的行动之前掏出一分钱,真是一失“嘴”成千古恨,现在他看什么眼前都加了裂纹滤镜,陈进则在一旁得意地咯咯笑,m便把手机音量调到巨大,埋头认真地要从地窖里冲出地面。陈进笑得有点接不到气——哎,哎,你,你可少用点力,别一激动把手指按进屏幕里面去了……

阴沉沉了一个冬天的天空终于因为一场几可忽略的小雪而突然透明起来,好像一个容易生气的女人,哭了之后又变得快乐了。天气预报预测说,未来两天会进入极寒模式,最低温度可以下探至零下九度,这比m宿舍里的冰箱温度都低,作为一个从南海岸边横贯整个大陆来到北京的人,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遭受着比剩在碗里的冻带鱼更加悲惨的待遇。

透过纵横交错的裂纹,m看到大家正在前一天过去和第二天到来之时辞旧迎新,屏幕里充满了一种盛大的仪式感,原来已经元旦了,而m觉得这和没几个月就要关闭又开业开业又关闭的短命奶茶店没啥区别。元旦也是周而复始地来到人们面前,大家喜庆一下或者哀愁一下,日子又重回平静。同学们亲戚朋友们,在微信朋友圈或QQ空间里晒元旦演出和年会奖金,路袁颢那家伙居然抽了个一等奖,奖品是m心仪已久的解放一体HDvD800,价值8000块钱,是m手上HD800的绝配。陈进上台表演了一段舞蹈然后像个外国人似的唱了一首中文歌,歌曲来自七八年前。为什么每到新的一年,大家都在怀旧呢?m的手指在裂纹上小心滑动,割裂感从手指上细微地传递过来,仿佛生活的旧去新来。

陈进和他冷战了几个星期,原因不明,这期间她时不时像个阴险小人,在昏暗隐蔽的角落里冷笑几声,当别人循声望去,她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阴测测的笑声在墙壁之间回荡。有两回她半夜鸡叫似的跟他打招呼,给他发”晚安”,把他从睡梦里拽出来,m问她有啥事吗?然后是一夜的沉默。第二天早上陈进不紧不慢地回了他一条:哦,就是跟你说一下呗。m气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之后m把她的信息通知改成和别人一样的滴滴声,后来又改回去了,他还是担心自己错过什么,而且陈进应该不会那么快又故伎重演。但m还是过于乐观了,他又一次被陈进的铃声吵醒,时间更晚,屏幕上就一个字——安!安他妈,这明明是故意不让我安嘛!元旦前的一小时m和陈进打了个招呼,最后对话却以陈进的“你滚”告终,m狠狠地也回了陈进两个字,如你所知——你滚。他们的2010就这样画上了句号,相对于有人用跳楼或者开枪的方式和旧的一年告别,m觉得他们这种告别方式还算柔和无害。事实上,没心没肺的陈进也从来不把这些看似锋利的词语当回事,2011年开始后的一秒钟,m收到了一条祝福,陈进说:新年快乐!这比她凌晨一点或者一点半的问候要早得多,那时候m正在用朋友送他的HD800听enigma,m开心地回道:快乐。但他们心里的意思却是,你不快乐吧?不快乐是吗?他们互相熟悉,就像熟悉自己,他们既想让对方快乐,又想看到对方生气。

一天开始了,一年也开始了,好不容易灿烂的阳光,从窗帘缝隙处冲进m的宿舍。m扔下手机,快速套上衣服,他要去找陈进。




当初,陈进和m选了一家靠近路口的钟点房,钟点房牌子鲜红欲滴,像个涂了口红的嘴唇,夜晚八点的路灯照在上面,迷离又暧昧。

房间狭小而偏僻,陈进脱掉卡通熊T恤,推了推m,说:“为啥要靠路口?”

m叼了一支烟,含含糊糊地回答:“看你那么干脆,还以为你知道。”

不知道。

m踱到窗户,掀开一角窗帘,外面好像下起了雨,他又合上窗帘,转过去,对着陈进,把烟嘴从牙齿缝里抽出来,吐了一口烟,烟雾冲到陈进疑惑的眼睛。

陈进咳嗽着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试图赶走呛人的香烟,但m又吐了一口,陈进反而不咳了,命令道:“别闹,快说!”

m斜着脸望着陈进,问她:“你不怕警察过来把我们当成卖淫嫖娼的抓走?”

不怕。

陈进狠狠地说道,把T恤摔在m脖子上,不愿理他似的,抛下一句:“我洗澡了。”转身推开浴室门。

m掐掉烟头,坐在床头愣了一下,张开双臂慢慢躺倒在柔软的白色被子里。他刚才当然是胡说的,这样的地方从来不会有警察过来询问,除非哪个有恩怨打电话举报。陈进自然知道m是个没正经的。m只是不愿意多浪费时间,这条街巷,所有的旅馆基本都是一个货色,房间布局配套设施,价钱,和老板娘爱理不理的服务态度。所以没有必要费心眼做比较,路口出门还方便,就是车来车往,噪声大了点。不过他和陈进是那种不太喜欢安静的人,有点噪音倒睡得踏实。

陈进洗了澡过来,重重地坐在m右边,却不做声。往常这时候她一定开始废话连天,唠叨起这一天的鸡毛蒜皮了。

怎么了?

m奇怪地歪过头看着陈进。

陈进头上蒙着一块白色的大浴巾,浴巾是这里旅馆的标配,似乎还轻轻地抖着。但她还是没做声。

咋拉,洗个澡洗抑郁了?

………………

浴室里有鬼?

m挺起半个身子,够到陈进身边,隔着白浴巾,在陈进脸颊上用力掐了一下。陈进居然还不回应。

m又在她脸上掐了一下,陈进的脸颊又滑又结实,捏起来不好掌控,他这回手法更巧妙而有力,将一块皮肉揪起来还加了点儿旋转。陈进终于开声了,声音居然十分平静淡漠,她说:“我不疼哦?”

m似乎不解地说:“不疼吧,我还没用力。”

那你让我试试。

陈进头上的白浴巾猛地冲到m眼前,m又倒在白色的被子里。他闻到陈进头发上飘柔洗发水的味道,头发还没干好,那味道湿乎乎的。

陈进的手似乎忽然间变成了钳子,搜寻着m的脸。m忽左忽右地闪避,最终没能逃过她的毒手,谁知道呢,也许是m根本就不想逃呢。

陈进狠狠地揪住m的脸颊,用力拧,就像给锈住的电视机换台。

疼疼疼。m连声求饶。

知道疼了吧。

知道了。

那刚才掐我掐得过瘾吗?

过瘾。

嗯嗯?

哦,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掐你了。

那你还想掐别人?

不不不,别人也不掐。

啊?你还有别人?

没有没有,我就掐你,只有你可以掐。哦哦,疼。

陈进终于放开了手,坐在那里不动了。忽然她头上的白浴巾剧烈抖动起来,里面传出得意的咯咯咯笑声。




陈进喜欢看电影,要命的是,她年纪还轻,却总喜欢看老片子。

某日阅周星驰版《鹿鼎记》产生疑惑,画面上皇帝正在数说大臣索尼罪状,台词是,索尼罪大滔天,弄得百姓怨声载道,问道:

“清朝”时期就有“索尼”了吗?!

m饮了一口茶,不动声色地赞同道:是的,不仅清朝有了索尼,而且早在唐朝就有了松下,大诗人贾岛曾在自己的作品中提到:“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陈进不信,觉得m神色太过平静必有妖,去百度,词条显示:索尼(1601—1667年),赫舍里氏,满洲正黄旗人。清朝开国功臣之一,硕色的儿子。

陈进抡起粉拳就要打m,m身形灵活,轻轻一让就躲过了。

m一边躲一边说:还有格力老总明珠呢。。。

陈进眼睛瞪大了,看着m,不再做声。

m似乎并没意识到事情严重,又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索尼的继承人是索额图。

这下好了,陈进猛地转过身去,低下脑袋,不再吭气,也不再理他。




那天,m带着刚刚辞职的陈进去他的小学。她看见一个身体单薄的少年,正穿行于校园的水泥甬路间,两旁的月季正艳,少年神情忧郁,衣服老旧带着补丁,穿越三十年的苍茫烟雨,他向他们走来,悄无声息,这少年就是m。陈进静静地望着他,目光划过时空,悉索有声。

那天正是秋雨潇潇的季节,二十年前的雨一直飘落在他们的心里。天低云淡,整个校园湿漉漉的,显得鲜嫩、饱满,充斥着雨后腥甜的气息。花草树木经过雨水的洗礼显得格外亮丽、清新。几间老师宿舍是用曾作为教室的旧年间的尖顶瓦屋改建的,青的砖,灰的瓦,豁牙咧嘴、斑驳陆离,显示着资深的、无以伦比的年龄。

去之前,m告诫说,你到那里什么都可以看,但是什么都不能触碰。陈进奇怪问为啥,m线条清晰的嘴闭得如同两块铁片,就是不说原因。陈进咯咯一笑,说,好我知道啦,不碰就不碰,你个小气鬼!

学校校舍一共三排,或者三进,典型的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破四旧时期,奇怪地按四旧标准建起来的砖木结构的瓦房。教室里泥地,教室外泥地,零星的几个红砖围砌的小花坛,花坛里的土被学生用手或者脚抚摩得几乎要起硬壳。教室里传出小孩子们不加节制地喊叫或应和,叫声穿过杨树粗壮茂盛的树枝树叶,从几乎不见波纹的把学校圈起来的小河河面上飘荡出去,远远的田野上有几个村人正在下种或翻地,身上披着苇叶打的帘衣。

陈进是典型的北方人,来到南方,看着这些就觉得新鲜无比,但m拦着她不让她靠近那些田野,m说,我只带你去看学校,别的地方你也去不了。这样说着,他们穿过了小学的校门。那是像两个张开的手掌一样的红色墙体,墙体向内延伸到浅浅的河岸,连接到最近的校园的场地,几个蓬头垢面的小家伙正在旁边玩耍,一个眼睛黑亮的小胖子还把脚够到墙边晃晃荡荡。

校门不像如今有门卫防守不肯敞开,m说他小学的校门除了周末没人就锁起来,其他时候都开着,他们下课几分钟偶尔还会溜到校门外的田里偷青蚕豆吃,那味道如同它的颜色,又青又涩。那还吃了干嘛?陈进瞪大了眼睛。m的目光飘到远方,一排排瓦房子在淡淡的雨雾里静默,似乎要和暗淡的天空失了边界,“太饿了呗,你城里大小姐哪知道。”陈进咯咯笑他,你说得这么可怜,我还羡慕你都来不及呢,我上小学就成天关在教室里,哪有你们这么有意思啊。

他们站在校门内向里张望,校园干净整洁,教室里书声琅琅,有一两个老师的声音特别高亢响亮。一二进校舍之间夹出一块空地,这是操场,从校门到第二进瓦房的通道穿过这块操场,是这所小学最长的一块地。

细雨纷纷飘进他们的眼睛。陈进看见m瘦弱的身体,高高地立在一群小孩中间。他们正在上体育课。一个看上去很结实的男孩拿起了垒球,立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孩子们静了下来,眼巴巴盯着他。男孩目不旁视,几乎是挪动似的把脚尖探到标志线后,缓缓耸了耸肩臂,把手臂扬起来举得高高的。

像个炸碉堡的啊你?一个调皮鬼叫起来,人群哄地一声笑开了。

男孩不为所动,手臂向身前伸展、下落,又转到身后,速度越来越快,他的手臂以肩为轴心,风车似的转起来,当速度和角度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临界时,男孩大喝一声,垒球仿佛被谁用棍子从后面猛烈地敲击了一下,脱手而出。在众目睽睽之下,垒球高高冲起,穿过杨树树叶,打得树叶子噗噗脆响,去势毫不阻滞,又冲过一二进的通道,越过第二进房屋的上空,余势不减,直入最后一排房屋而去,孩子们嘴张得老大,细雨微凉,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过了好久他们才反应过来,爆炸式的欢呼起来。

陈进说,你们班的大力士啊,扔的这么远!m嘴角一折,有些得意地看着她“那当然,我好兄弟,这球破了记录,以后再无人能超过。”孩子们都去找球,他们沿着小河向西漫步,一个清脆动听的女孩的读书声从临河的教室南窗边响起:小蝌蚪游哇游,过了几天,长出了两条后腿。他们看见鲤鱼妈妈在教小鲤鱼捕食,就迎上去,问:“鲤鱼阿姨,我们的妈妈在哪里?”

m说:你知道小蝌蚪的妈妈在哪里啊

陈进说:不知道啊,你不是正在找嘛

m说:可能你才是小蝌蚪啊。

陈进问,你不是小蝌蚪吗?

m又不做声,他带陈进去西河岸边,指着一块坡势较缓的河岸,告诉陈进,那里曾经长着一颗巨大无比槐树,每到春末夏初,槐树上挂满白色的四瓣儿花,剥开花,里面细长的花心微甜,他们下课了就到河边剝了解馋。比糖好吃,m告诉陈进。陈进没吃过,她只吃过一分钱一个的圆圆糖和五分钱一个的棒棒糖。那糖我可吃不起啊,m叹了口气。m只吃过一回一分钱的圆圆糖,那味道比槐花蜜浓烈多了。他把糖含在舌面上,甜味从嘴里散布开来,弥漫了整个脑袋,又下落充满了身体,似乎要将他整个人举起来。但他不敢多停留,又把圆圆糖从舌面顶到唇齿间,晾一会儿,等甜味渐渐消散,他差不多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在将糖落回舌面,等待甜味再次降临。一粒豌豆大小的圆圆糖足足让m陶醉了半天,回味了半天。买糖的一分钱,是从上学的路上捡起来的。那时候他和同桌的一个小女生正在唱那个女生的爷爷教的儿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他交到警察叔叔手里。所以品味那一块甜的让m惊骇忘我的圆圆糖,m还身怀内疚,这种内疚裹着的甜味,大约才是多年来让他难以忘怀的最重要的原因。

陈进忽然叫了起来,她发现地上居然有一枚硬币,嵌在湿润的泥土里,硬币字面向下,但花纹明白无误是一分的。陈进伸手去捡,那是m传说中的让他甜蜜了整个贫困童年的起点。m没来得及阻止她。陈进的手指触摸到硬币的一刹那,他们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m和陈进躺在旅馆的白色床单上,橘黄的灯将房间里的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外面也有细雨轻悄。也是秋季。

这就是你不让我触碰的原因?陈进支起右臂,把刚洗过的头发捋到脑后,手掌托起脸颊,柔和地看着m。

m说,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教室里看我上课的。

原来这是你的梦?

所以它不能触碰。

为啥一开始不告诉我?

那你就不能跟我进去了。

我现在能碰你吗?陈进的手指在m脸颊旁晃了晃。

你不怕现在我们也在一个人的梦里吗?

怕!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试一试!




彼时,陈进还没正式成为m的女朋友。所谓正式,只是差个确认,但两人都不说破。原因既不在于羞涩,也不在于恐惧,倒像是一种故意保持的暧昧。m给陈进出了一个选择题,让她选择其中一个做自己的男朋友。

a:年轻却贫穷;b:年老却富有

陈进狡黠地望着他咯咯笑。

哪个,快选!

你太坏了,总想找人家便宜,不就是希望别人别嫌弃你没钱嘛。

将来会有的。

谁知道呢,说不定穷一辈子,女人的花期太短,不乘美好的时光,好好找个靠山,以后得日子可怎么过。

你这么现实啊,真让人意外。

失望啦?陈进把m气得够呛。她就是喜欢看m生气。m生气的时候嘴角挂下去线条既柔和又光滑,像是刀刃的锋口,但又没有那种凌冽的寒气,这种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特殊感觉,让陈进不能自己。m自然知道陈进在气他,他故意装着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又忍不住有些憋闷。即使知道她说的不是心里话,她也不想听着那些话从她嘴里流出来。

a还是b。m几乎是在威胁她。

真要选哪

那当然。

好,那我选a的前一半和b的后一半!

美死你。m的手变成了拳头向陈进伸过去。

没准就实现了呢。陈进在m面前做了鬼脸跳开了。

我估计以你那个标准,你得单身一辈子了。

宁可孤独终老

你像个快就义的烈士,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谢谢不用。

你不觉得就算以你的选择,有个人也挺合适的?

你吗?

我也挺富有的啊。

没看出来。

我精神富有啊

你精神不富有,你精神有毛病。话未说完,陈进就咯咯咯像个小母鸡逃走了。那时候刚下过雨,柏油马路上有些积水,水溅起来,在昏黄的路灯里,啪啪作响。有点儿凉意的水声,遇到阔大肥厚的梧桐叶子,作漫反射一直传到巷子深处。




生活总是随机的,它自有安排。就像上了赌桌,你能拿到什么样子的牌,只有天知道。

m和陈进相遇,那是随机的。这点m一开始并不知道。他以为他们就该遇到,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在大学,他们互相看到对方,去食堂吃饭、到湖边聊天、下雨天不穿雨衣在路上瞎跑、在城市最廉价的旅馆开房、逃课、跳舞、看电影、像任何一对情侣一样吵架然后很快又和好,最后又像任何一对信念坚定自以为是的情侣一样在大学毕业来临前莫名其妙地分手。m曾固执地认为,他和陈进很快又会见面,不管世事纷扰人潮如水,不管岁月变迁时光荏苒,他们永远都应该是最紧密相连的一对,哪怕相隔天涯,哪怕诱惑接踵摩肩,总有某种不断如缕的东西贯穿始终,将他们隐隐连在一起。但他们分手后,便一直没有再见。仿佛两条刺破黑夜的光,他们从各自的路上飞来,闪亮无比地在空中相遇,快乐地纠缠在一起,又毫不留恋地各奔前程,它们向着各自的方向义无反顾地狂奔,以为下个时刻还能碰上,但距离越拉越远,一开始彼此还能看到对方,微笑着打招呼,最终双方都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就在m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陈进的时候,他们却重逢了。

那天的洛川,太阳宁静得像一瓶矿泉水,清澈透明。叫人分不清早晨还是黄昏。m从数码大道买了一条128m的内存,撰在手里,沿着波光粼粼的洛水匆匆向前,梧桐树在他头顶沙沙作响,偶尔有一两片微黄的叶子从巨大稀疏的树冠里掉下来,晃晃悠悠被乌黑光滑的柏油地面吸住。周末的人很多,都衣着光鲜打扮入时。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扎着高髻,插着木簪,一身长裳,衣料轻柔如云,体贴无比,走起路来,衣带飘然若举,似乎从古代穿越过来。街市里隐藏着一种浑浊深远的噪音,不知来处,没有高低变化,像空气一样包围着每个人的身体。

洛水上不久前修的那座木桥,横贯南北,按设计师在艳丽得近乎媚俗的巨大路边宣传画里自我夸赞,像一条美丽的彩虹,把几无风浪的水面,衬托得更加柔美蕴藉。但这点m从桥上翻过去却并不能体会。

m正往上一级一级爬,木质的桥面在脚下笃笃笃地响着,他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妈妈,彩虹发出的声音。一个女人说:你走路轻点儿啊宝贝儿,木板会疼哦。

是彩虹吧,妈妈?那个女人拉着小男孩的手,从彩虹另一半慢慢升上来。她有着她这个年龄的女人微胖的身材,身上的衣服必定经过认真挑选和打理,但却又给人随意的感觉,好像一个讲演者,急于表达自己却又言不达意。那是一件黑底白格的丝质长裙,小男孩就在长裙左下角,他歪着脑袋向旁边的女人要答案。女人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得不和颜悦色,她温柔地回答:是啊,我们正从它身上走过去呢。女人的手在小男孩脑袋上轻轻抚了一下。

m非常熟悉这个声音,要是闭上眼睛,她一定以为是陈进在他耳边。但这个声音变得更加粗粝嘶哑,像是磁带机里的皮带,日复一日的转动,变得松垮无力起了毛边。

女人有意无意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似乎有什么闪烁了一下,然后就拉着小男孩从他身边走过去。

m也熟悉这双眼睛。十年前的大学教室,第一堂影视赏析课。大家都在等候传说中的美女老师。m坐在最后一排,女生们都坐在前三排,但有个浅绿色的女孩儿却一个人坐在倒数第二排,她没跟其他人谈笑玩闹,也没有左顾右盼,而是自顾自地翻着桌上的课本,那是一本蓝灰色的影视学教程,除了老师将来划重点,没人会看其中任何一页。从来不首先跟女生打招呼的m,竟然按捺不住,主动点点女生的肩头,问她: 喂,什么书啊,这么入神?女生转过头来笑,眼睛里闪着光反问道:你是m吧?

你认得我?m瞪大了眼睛。

上次你写的那篇外国文学评论,班主任可是全班推荐了啊。

班主任向以严厉苛刻著称,博士后出身的她,素有才女之誉,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极少看得上别人写的东西。那次作业全班六七十人,没有一个人入她的法眼,个个被骂得体无完肤。只有m,m的作业被她表扬,用那个女博士的说法,只有m的论文可以叫论文。其他人的,只是作文。她的语气好像是在叫除了m以外的人,都回高中去上课。

彼时m有些羞涩。而女孩却比较率直,她微笑着望着m,早晨的阳光,淡红微暖,爬进她的眼睛,显得无比明亮亲切,似乎可以一下子照进m的内心深处。

每次回想起陈进,那天早上的眼神,都是m虚无缥缈的记忆中最清晰可见的一角。那双眼睛几乎可以和他在彩虹桥所见,完全重叠在一起,一点都不突兀。

这个女人一定就是陈进了。m这样想。

m不知道陈进还能不能认出他来。

这么多年来,他们从没内心到外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仅就外表而言,他们也不一定能确认出对方。

他们也许都感觉到对面的那个人其实还和若干年前一样存在,但是却不敢轻易确认,哪怕是一个细微的带着客气的微笑。

m开始从彩虹的最高处向另外一边一级一级往下走,木桥面照样发出笃笃笃的闷响。黄昏时的斜阳草树,显出一种末世寂寥的意味。越过水面,远处一辆载重卡车在红绿灯下停住,泄气阀打开,卡车发出排气声,就像一声巨大的叹息。




m也做梦。m觉得,自己做过的梦都乏善可陈。他的梦缺少最重要的一样东西——像个蹩脚的作家,没有想象力。

作为一个大学毕业后就走南闯北的男人,他在梦里的活动路线,永远无法突破自己童年脚步丈量过的地界,最恐怖的场景永远都是一座座沉默不语的土包子坟墓,要是有比这更加恐怖的,那就是同时出现的坟墓变成两排夹峙或者四面环伺,他甚至没能看见坟墓破损的一角,里面露出糟朽的松木棺材和大红冥衣或者瞪着黑洞洞眼眶的头骨,他也没看到鬼火在自己身前几米处闪烁飘荡,或者有一条色彩斑斓的火蛇从脚底板不远的草丛莎莎莎钻入墓穴里——总之单调的场景非常清晰地指向m老家村子东北角那一块荒坟野地,却连白日里那里的一层幽暗气息都不如。像这些恐怖不尽如人意一样,其他所有梦境里的场景也出现类似的毛病。这让m每次醒来后都感到愤愤不已: 每次梦里他自己吓自己总是离不开死人或者死亡,毫无新意。梦见别的,也像重咀白天的过往,对于白天的经历,他便已不堪其烦,到了晚上竟然还要再过一遍。

陈进却说,她在梦里还见过外星人,到过太阳系边缘,那里可以摘下氧气面罩,她不需要绳索,就能在空中漫步。有时候她能够一步就从太阳跨到地球上来。这比m看过的最牛的科幻片都更加具有代入感,要是他能像陈进那样做梦,他还去电影院干嘛呢。m对陈进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他在醒着的时候没人活得精彩,到了梦里也低人一等。这才是他愤愤不已的真实原因。但他不会也不能跟陈进说起这个。即便她是自己生命里最重要的女人。直到他们分手,陈进也几乎不太懂得m。至少后来m反思他们当初的关系,是这样认为的。

陈进不屑地告诉m,劝他还是要去电影院,她的那些梦境奇思异想其实也是抄袭的电影。陈进说,她到太阳系边缘,灵感来自库布里克的2001太空漫游,只是她梦里突破的地方在于,她没有要那身笨重的宇航服。

这也许就是陈进和m的不同之处,或者说,是m和别人的不同之处。两者区别就在于,m承不承认自己是个异类。

m记得回应陈进的话是:那也是浪费,你会做减法,而我却按部就班。

那天在旅馆的梦境中,m带着陈进去看自己的小学,之所以能够将若干年前的生活还原得那么生动真切,原因就在于此。这也许是m唯一可以自慰的地方。

梦,说到底,让m感到厌倦。

不得不承认,m和陈进分手,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陈进让m感到生活开始一层不变没有新意。这样的想法完全就是混账。m知道自己没什么值得同情的地方,他也恼恨他自己。

陈进后来又找他几次,都是在QQ里,都是很晚的时候,话变得越来越少,态度变得越来越客气。终于有一天,他们都从彼此的时空里消失了。




m醒来时,耳朵里充满了巨大的声响。眼前一片昏暗。他翻开手机,点开一个叫朝闻天下的栏目,胡乱地滑动了一则几天前发布的过时消息。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做了个梦,梦里他正要向那个心仪已久的女孩求爱,在学校快要吃完午饭的食堂里,那个女孩害羞地立在光溜溜的瓷砖地面上,从短发后面深情望着他。他可以肯定,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里,只要他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女孩马上就会被自己牵走。但话未出口,一向十分害羞的他正要鼓起勇气豁出去,不知道谁撞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个平日里只会让人产生弱小晃动的动作,把他从美好的梦里一下子给拽了出来。愣了片刻,他怅然若失。他赶紧闭上眼,想回到刚才那个梦里,看那个女孩是不是还在等他。这时候他的肩膀又被撞了一下,他隐约听见耳边有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说,m,唱首歌吧。

他几乎要发作,但他立即分辨出来,这就是那个女孩。他睁开眼,韩暁正拿着话筒,入神地看着前面的电视屏幕。

你在叫我?他问。

韩暁转过脑袋,笑咪咪地说,对啊,你还没唱呢。一绺头发滑落下来,她伸手向后捋了捋。

m揉揉自己的脑门,他头疼得厉害,眼前都是自己同窗好友,狭小昏暗的包间里更多时间响彻着鬼哭狼嚎般的歌唱。唱歌不好听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歌声无比动人,假装不唱了,等别人假意邀请几声,便又半推半就地把几首别人听过无数遍的歌,自得地重演一遍。这群混蛋,他到现在还没有拿过话筒,进了这间KTV,他就倒头大睡。也许是因为韩暁,昨晚他喝了很多酒。

他忽然又高兴起来,梦里虽然美好,毕竟假的,韩暁就坐在他身边呢,这可是真的。韩暁拿着话筒,音箱里传来的却是陈东升那个公鸭嗓子。他撑起身来,问韩暁,你怎么不唱啊。

韩暁又转过来对他笑了笑,说,你唱呗。

m有些不好意思滴摆摆手说,不行,这个我唱不来。还是听你唱吧。

韩暁摇了摇话筒,告诉m,瞧,她们把这个硬塞到我手里,正愁着呢。

话筒被传到别处,一会儿另一个难听的声音加了进来。m重新躺了下去,韩暁靠着沙发后背,包间的射灯随着音乐节奏闪动着彩色的光芒。他们愣愣地望着前面。




m从国贸大楼上tiao下去时,41岁,瘸腿,秃顶,蛀牙,心律不齐。他还是个没人理的科学家。大多数时候,只要他一开口,就会听到别人非常恭敬地评价,声音大而古怪,似乎要吸引别人注意。评价通常有个关键词——专家。要是把这两个字写下来,专字还要加个石字旁,这样评价内容和评价的语气语调就完全对上了。m成为科学家之前,总是用这个词攻击他看不顺眼的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他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那种人,生活真是极尽讽刺。m曾经嘲笑过那些可怜的老人,笑他们老掉牙没头发,笑他们走路踩蚂蚁眼睛老花,而后来他自己也渐渐变成了那样。生活好像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施彼身,m施加给别人的最后像橡皮球撞到墙,又弹回来,打到他自己脸上。

tiao下去前m很害怕,他恐高,而国贸大楼不是一般的高。国贸大楼位于洛河南岸,这条历史悠久的步行街以此为标志,所有后起的楼宇都绝对不能超越它,它就像上个世纪港片里的黑帮老大,俯瞰众生,风光无两。

从大楼楼顶边缘望下去,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活得像蝼蚁一般,街上穿行的各式车辆,如同小孩子丢弃的玩具,穿着时髦的人,基本就可以忽略不见了。风刮过m耳鸣的耳朵。耳鸣是他年迈以后,继蛀牙、驼背、尿频尿急以后,身体获得的一项新的技能。以前越来越老朽的他感到空虚寂寞无聊,自从耳鸣之后,他的脑袋里不管白天黑夜,都充满了各种奇怪的声音。他的右耳朵经常出现一只蚊子的鸣叫,一开始他没明白,以为蚊子疯了,大冬天的居然飞出来吸人血。他小心翼翼找到一个便于发力的姿势,乘着蚊子不注意,挥手给了自己一耳光,疼痛过后,它发觉蚊子的叫声还在,他有些恼怒,自己一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被一只狡猾的蚊子戏耍。他的动作更加细微小心,屏住呼吸,尽量让自己老年颤抖的手保持稳定,听到蚊子的叫声最大最近,感觉到蚊子最粗心大意最投入地飞翔在他脑袋旁,他的手掌再次毫不犹豫地一拍而下,啪的声音响彻深夜空荡荡的屋宇,他光秃秃的脑袋嗡嗡地响了好久。等平静下来,蚊子的叫声却又在耳边响起!这他妈真是一只杀千刀的蚊子,他呼地从床上坐起来,蚊子叫声依然在,他tiao下床,还在,他开了灯快步走几下,那声音如影随形。他这才意识到,那根本不是什么蚊子。那声音原本就在他脑袋里。

后来他安慰自己,这声音就像感冒,等感冒好了,就消失了。他没想到这声音会像他蛀了的牙,昏花的眼,无力的肢体,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他渐渐失去神采的余生。这既令他无奈,又令他愤怒,但最终还是无奈。他只有缴械投降。他越来越恨自己

现在好了,他tiao下去了,从这么高的地方tiao下去,要是没有降落伞,那一定会像王小波小说里那个文革里的科学家,摔个稀碎,自己的脑壳因为高度和冲击,变成一颗威力巨大的手榴弹,红红绿绿的内容物,因为爆炸,涂满方圆十几米范围,墙壁、门窗、路面、路边从没人欣赏的风景树、刚巧经过这里的人的新衬衫和衬衫上方涂过化妆水的脸。他将以前所未有的方式,用自己破碎的躯体占据更大的地盘儿。

整个摔落,会异常迅速,最后突然静止,陷入黑暗。那时候他的蛀牙老眼昏花骨质增生尿频尿急尿不尽那该死的耳鸣,都将不再能如蛆附骨般啃食他的身体乃至魂灵。想到这里,他几乎忍不住大笑起来。

你在干嘛啊,m,一大把年纪了,还没年轻人胆子大啊

几个杀马特年轻人在身后鼓噪,这些人比他着急,但是tiao楼的顺序早就定了,m在前,他们在后,他们不等他tiao下去,急也没用。m不禁有些得意,动作反而变得更加缓慢。

你倒是tiao啊,有个声音叫起来。

m甚至听到了一声qiang响,一种老式的左轮手qiang,配给行动同样缓慢效率不高的警察。

矢村警官对医药公司老板举起qiang,说了那通著名的话:从这儿tiao下去吧,朝仓不是tiao下去了?唐塔也tiao下去了,所以请你也tiao下去吧。老头儿僵着不动,矢村啪的在他脚跟前开了一qiang,厉声说:你倒是tiao啊!

子弹好像打在了m身上,矢村的话让m打了个激灵,他像中了一qiang似的,从楼顶掉了下去。

矗立的高楼,像高速奔驰的火车,从他身边飞过,他像库布里克《发条橙》里几个坐在飞跑的奔驰敞篷车上的青年小伙儿,他又像《黑客帝国1》里面觉醒的救世主尼奥,在崔尼蒂带领下,迎接飞速降临的武器库。

这是新近流行的高楼tiao伞运动,很多人都参加了,41岁的m本来像借此了结掉自己,但是最后降落伞还是哗地一声巨响,在他头顶嘭然打开。





陈进所在的数码公司人虽不多,而且通常情况下,大家都显得比较少言寡语,即使路上遇见,也是简单的吃了吗你胖了之类的应景话。但私低下却是暗流汹涌,和别的单位毫无二致。

陈进觉得这个她人生第二个工作场所里,每个人背后都有数目可观的眼睛,眼睛背后有成几何倍数的嘴巴。眼睛负责观察,嘴巴负责传说。眼睛看到的有两种结果,自己比别人优秀,或者比不过别人,前者引起鄙视,后者引起嫉妒。俗话说,笑人无气人有。嘴巴把目之所见,向周围通过空气震动,进行利于传播的散布。而人作为一种除了对自己还算比较爱惜负责的动物,对于所见所闻就显得相对更加懒惰,他们通常不会费脑筋鉴别是非,在好奇的沉默和附和的笑声里,真相的重要性早已退居其次。人们需要一种打破沉默的集体氛围,浮于表面的交流,不仅仅是内容本身,也体现在传播者自己和他们的目的。于是流言就像新冠肺炎一样,轻而易举占领了人群。

陈进的认识其实并不多么深刻,她像任何一个女人,对世界和身边事物,保持着足够的敏感和好奇,她不会尝试靠近,但也不会离得过远,通常她会选择一个她自认为能看清又让她冷静的距离。

现在她发现,在这个表里不一的机构里,人们最愿意谈论的就是自己,谈论自己时,人们总是热情洋溢地废话连篇,丝毫感受不到听众的敷衍,或者即使感受到了,他们的自以为是也会将其冲淡,使自己表达的情绪一直维持在某一个高点。谈论别人是,那些人不是贫困就是濒临破产,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那些人的白头发和瞎眼珠,也可以充当谈资,消磨几十分钟时间。人们不是在炫耀,就是在嘲讽。并且乐此不疲。几乎所有的时间纬度里,陈进不能感受到这个单位的乐趣和意义。有时候她跟自己说,所谓乐趣和意义,也许即在于此,但她无法说服自己。即使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

陈进所在的写字楼躲在一大堆高楼之间,是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五层建筑,街道上嘈杂声音,可以毫不费力地穿过单薄的墙体和门窗,将整个办公地淹没,就像一把挥舞的大铁锤轻而易举地掠过一片细小的树苗。靠门的两个负责电子销售的中年女人,对此毫不在乎。她们每天都有新鲜事可供闲聊。闲聊时常被她们自己得意夸张的笑声打断,笑一阵之后,她们努力平复一下心情,似乎有点儿上气接不着下气地继续让她们快活的话题。话题的主角是她们的一个客户,她们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得知那个客户离过四次婚,生了七个孩子,甚至知道每次离婚又再次结婚的细节,比如那个客户的父亲从中拿到六万块的礼金,那个客户和现在的丈夫生的那个儿子,其实并不是他们自己的,这一点不仅丈夫不知道,连那个女的也不知道,但是陈进的女同事们却说,她们知道。

话题里的主角,很多时候会变成陈进的同事,别的部门的同事,或者即使是本部却不在现场的同事,有时候还会是单位的领导,秘密地窃窃私语装成保守不搬弄是非状,或者激情昂扬,充满正义大胆的批判精神。他们在背后传播着所谓的事实,或者借机批判,塑造自己一以贯之的正面形象,显示独到的眼光和深刻的剖析,以此自得。

只有当谈论对象足够强大或者距离足够遥远,不足以威胁自己,他们的言论才显得比较不再“背后一套”,比较慷慨地承认对方的聪明公正有能力。这些偶尔的慷慨大方,亦只不过是造作地宣扬自己本不存在的表里一致。

人们在做勤恳快乐的搬运工,想象力在此过程中得到最大限度的绽放,流言经过散布变得越来越细节丰富而充满觊觎的空间,搬运工享受到了双重满足。

生活从来不会在人群汇集之处,容纳更多的高尚和优雅。要是有人谈起一张毕加索的绘画或者一座米开朗基罗的雕塑,他将在背地里被人划为另一类,成为呆子或者傻瓜。那意味着,绝大多数时候,这个人失去了和别人交流的可能。为了不使自己限于孤立,陈进也看到有些本来不怎么参与谈论的人,加入了那些毫无意义的唾沫里。

陈进当然清楚自己不会不同于自己身边那些不幸的同事,能够在无数性质雷同的窃窃私语或者慷慨激昂的流言里,得到豁免的权利。

在忍受了自觉浪费半年光阴的第二份工作之后,陈进一纸辞呈交上去,她用黑水笔潦草地在信纸上只写了一行字:世界那么美,我想去看一看。

那时候她和男友已经分手一年,她带只带了她和他的一张大头贴。


陈进和m分手四年就生了个儿子。从时间的长度来看,她完全没心没肺,龚有财跟她说,你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抗战时期肯定当汉奸。

恋爱的时候,m就是陈进的信仰。分手之后,这个信仰崩溃了。建立在此之上的海誓山盟、承诺与坚持,也自然无立足之地。这是陈进后来总结的。

四年里,陈进从光明跌入黑暗,从期待变得失望,当初一起多幸福骄傲,后来的煎熬痛苦就有多深刻强烈。她曾幻想m有一天忽然回来,又捏住她的嘴巴儿,坏坏地对她笑。她甚至连续在一些夜里做着关于m的梦,在近乎雷同梦境里,再次和m亲吻和吵架,她甚至梦见自己去了她从未去过的m的小学,m带着她,梦里下着小雨,m那么小巧无害。醒后她就失去了睡眠的能力,黑暗像只巨大的眼睛默默盯着她,她也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黑暗。

分手的一开始似乎还能感受到恋爱最后一丝余温,使分手显得有些可笑而虚假,她以为那只是无数次短暂沉默的又一次,没料到它会如同手中的酒一样真实。

恋爱的长跑最后一部分,两人都觉得有点儿丢失了热情,没有了奔跑的欲望,他们变得安于现状不死不活,变得怀念过去又怀疑过去,对现实的境况感到不满,m没有说过分手吧那几个字,陈进自然也不会说,分手却像日升日落般必然来临。但真的分开了,他们又开始想着也许还能复合吧。

m并没有如陈进幻想的重新跃入她的眼帘,陈进最后的那些期待也在时间的冲洗下很快消磨殆尽,她由焦躁不安变得愤怒暴躁,最后又重新找回了平静。即使m真的再次出现,她也不会激动起来。

龚有财说她忘恩负义并不准确,她只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m不是也同样对她弃如敝履吗。

陈进走马灯似的各种相亲,当初她对自己说除了m她再也不会接受任何别的男人,但是当这个男人不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之后,她又觉得所有男人都具有了可能性。恋爱使人狭隘,而分手使人眼界开阔!

陈进的舅舅每到重大时刻都会语重心长地嘱咐,内容主要是提醒年龄不饶人,不能再耽搁。长辈似乎都很健忘,不记得自己这些话。从二十岁到三十岁,陈进不胜其烦,又不能打断或拒绝。分手第二年的年尾,舅舅从湖南回来,家族的聚餐桌上,问她有没有男朋友。陈进夹了根青菜放进嘴里,一边咬一边含混地说没有啊。那我给你介绍一个啊,上海著名的大律师呢。舅舅脸上的笑容突然放大了起来。

哦,好啊,我看看啊。陈进把青菜完全塞进嘴里。

那个律师穿着灰色的西装,打着光滑红色领带,不知道是不是在笑,有些呆板地凝视着6英寸手机屏幕的外面。他的身躯肥厚,头顶童童,似乎正要给陈进发一张冗长难解的律师函。

陈进后来在朋友圈粗野地感慨,这种男的看了连啪的欲望都没有,那种接受的勇气,她还没有形成。

在小城镇的一家小酒馆,龚有财油腻地对她说,你知道你舅舅干嘛介绍这样一个中年大叔给你吗?

陈进歪着着头瞥了一眼龚有财,嘴里挤出一个第二声的“嗯”字,酒馆暗蓝色的带灯从她鼻尖上掠过。

那是因为他觉得那人挺合适的。龚有财一口干掉杯中酒,又拿起酒瓶对着空玻璃杯缓缓倒了起来,清澈的酒液沿着杯壁翻卷,酒花开始密集地从杯底往上浮起,最后来到水面,纷纷破碎。

但我觉得不合适啊。

有什么不合适,人家是大律师啊。

反正就是不合适。

人家配不上你?

我配不上他。陈进转了转手中的小酒杯。

你还是不知道。龚有财这回只是浅浅地喝了一口。

什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啊!

嗯?

其实别人给你介绍什么样的对象,就意味着他们认为你该选择什么样子的人。龚有财仿佛很艰难才把一句话说完,他没有喝酒,而是把酒杯从嘴边拿下,挨到桌上,也像陈进那样转了起来。酒馆除了灯光,其他似乎都不再活动。酒馆的大玻璃窗前,有个男人挺着孕妇一样的肚子,摇摇摆摆地经过,阳光把他光秃秃的脑门照得格外鲜明。

陈进阴森森地对龚有财笑道:你不应该叫龚有财。

那我该叫什么?

龚有病!

陈进和龚有财不约而同地把杯里剩余的酒一口喝了下去,然后离开。

陈进当然知道自己也不是什么白天鹅,她这年都30岁了,虽不说人老珠黄,也是江河日下,风光不再了。这个岁数还未婚娶,在布满传统眼光的县城,就会像个怪物般受到质疑和鄙视。舅舅他们几乎是绝望得想把她半卖半送了,那个大律师的名头不过是表面唬人的借口,否则随便扔一个中年油腻男她面前,也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那次聚餐后的两个星期,陈进给舅舅去了电话,又过了两个月她和那个大律师结婚,一年后她有了自己的儿子。

在洛河那座著名的彩虹桥,她遇见m,那已经是七年后的事,他们的外形和内心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的目光没敢在m身上多做停留,就匆匆前行。

陈进听到遥远的洛河岸边,传来一声卡车泄气的声音,如同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m小时候的村落被纵横交错的小河分割的零零碎碎,土坯墙茅草顶歪歪扭扭散布在芦苇萧瑟的河岸上,如同老头子荒凉的脑袋上生了癞疮。要是一个现代人走进去,有时候会分不清到底是死人之地还是活人之所。

刚刚经历过战争和饥荒,面黄肌瘦的人们还来不及想起把人送进火炉里一劳永逸的捷径,死去的人被体面地穿上活着的时候难以奢望的干净衣服,在孝子贤孙们悲痛欲绝的哭声和注视里,谨慎地装进散发着浓浓的桐油香的厚木棺材里。棺材被埋入自家田地里,或者就在房前屋后某一处不碍风水的角落。堆土,长草,遗忘,直至一年需要祭奠的时刻。活着的人就那么多,而死去的人总要占据一席。这个村落在渐成规模之后四十年,坟头的数量和规模以坚决不可阻止的姿态,超越了活人的居所。还有大量穿着黑布粗衣的老头老太,每天如同冻僵的青蛙蜷缩在黑暗的屋子里,无声无息。有时候他们也会坐到歪斜的屋檐下,温暖的阳光丝毫打动不了他们,从旁边经过,偶尔能听到从他们嘴里传出的含混不清的自言自语,咕咕哝哝,被一些夜里闲聊的人们称之为“跟鬼谈交易”。他们经历过生活几十年的风雨,早已经对任何事物失去兴趣,对所有灾难淡然处之,对于死亡的到来,也能欣然接受。他们曾经把自己父母送进身边的土穴,像活着一样跟他们继续平静地相处,接下来他们亦将跟随进入同一处隐秘之所,再次相聚。一样的生活,只是换了个地方。m经过村子最北边那块坟场时,总会奇怪地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据说总是黑夜来临的时候开始活动,黎明将至之际消失。他们在散乱的坟地荒草里甘之若怡,走家窜户吃饭聊天,还会偶尔到活人生活的地界转转逛逛,关心一下后辈们过得到底怎么样,要不要再帮点儿忙。一些外人不小心跟他们碰上了,就会遭到他们的暗中陷害,回去发热头疼,只好请神仙祛邪驱鬼。m那时候才八岁,他就仿佛获得了死者的角度。他想,死人在夜里出来,看到村庄,是不是就像白天他经过坟场?这样想着,m忽然间觉得,他眼前的村庄和坟场也没什么区别。这种想法在m的家搬进新开发的居民小区之后,变得更为强烈。因为那些坟地也与时俱进,被集中安置进了公共墓地。每当清明或者年关,走进墓地,m就在想,若干年以后自己就会从远处的小区搬到这片“小区”。这样一想,他脸上不禁露出古怪的笑容出来。

和这些死去和即将死去的人不同,m充满活力,所有风吹草动都能调动起他的好奇心。他和这个村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小孩,一到散学放假,就像一群夜里无家可归的游魂到处飘荡,像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像老鼠一样钻进钻出。和那些凄惨的鬼不同,他们肆无忌惮,无需谨言慎行,缓慢的阳光下不时扬起他们尖利的叫声,和叫声一样尖利的笑声,笑声有时候也会无征兆地演变成哭声。所有的声音都随机而短暂。

村子中部矗立着一排巨大的房子,大红砖累砌,灰瓦大斜坡屋面,气势逼人。房子前面是水泥浇筑的场地,岁月侵蚀场地破败不堪,但也挡不住它曾经的风采。m和小伙伴们蹲在春天的河水边,水里倒映着绿樱樱的杂树和小草。那个上了二年级的胖子,忽然转过头来露出豁了两颗门牙的嘴,提议说“我们弄点儿上来玩玩儿怎么样?”

小孩们一致同意,觉得他的主意真不错。

他们在岸边做了一个小土洼,里面灌上手捧的河水。

“我去捉!”灵活的小瘦子奋勇当先。

一忽儿功夫他就成功地从河里捞上来几条小蝌蚪。小蝌蚪完全不惊不慌,在他细小的手窝里游动。

“放进去吧。”

他们又凑在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小蝌蚪在土洼里若无其事地游来游去。

水很快渗进下面的泥土,小蝌蚪的游动将水洼搅得有些浑浊。

“他们会不会死?”最小的孩子眼睛盯着里面担忧地说。

“笨蛋,就是要看它们怎么死!”那个胖子腾出一只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那里就是这个村子曾经红火一时的社场,人们聚集金钱和人力,在一片泥屋子中央地带,热火朝天地修建高大敞亮的七架头砖房。红扑扑的砖墙,把阳光里他们年轻健康的脸蛋映照得格外鲜亮。社场成为这个村子所有公共活动最重大且唯一的场所,春耕秋收,打稲打麦,收整入库,算公分吃大锅饭。老年人到了他们僵硬无力的时候,总是遥望这片场地,若有所思,似乎在回味自己生龙活虎的光鲜人生。而年轻人不记得这些,小孩子来到这里时,它早已破败不堪。荣光只属于回忆,现实里它不值一提。

m和小孩们对房子里面不感兴趣。那里面除了一些烂掉的麦秸秆有时候还会窜出一条浑身火红花纹的大蛇,把他们吓得四散奔逃,还有一面零零落落的大黑板。那黑板水泥作底,刷上黑漆。上面歪歪斜斜排列着几行符号和数字,既不像公式又不像账本,似乎在幽暗里隐喻什么。小孩们的目光立即从上面跳过去。他们对着旁边一副巨大的白粉笔头像,楞楞地瞧了半天。

这画真不错。最小的孩子张着嘴惊叹。

笨蛋,这谁不知道。那胖子又碎了他一句。然后从他稚嫩的嗓子里尽量发出老练的声音“这比我们美术老师画的还漂亮!”二年级的小孩儿就能做出否定自己老师的论断让他自己都有点儿语音颤抖。

m脑海里跳出一个瘦高的男孩的身影,他偶尔横穿村子田野里那条自东而西的田埂,肩上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m站在田里,望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m的爸爸就告诉他“你要好好上学,根宝都上高中了,成绩好着呢!”

m像是询问又像自言自语地说“这会不会是根宝画的?”

那是一副伟人的画像,面阔耳长,眼神奕奕。目光穿过阴暗的房屋,越过宽大的窗户,落到外面寂静的村落。他好像就这样不分白日黑夜注视着眼前这个普通的民间版图,满怀期待又充满信任。

几个孩子满手泥浆,裤腿上湿漉漉,而他们看着这幅画的时刻,却严整清晰地成为后来思想成熟的一部分。



m后来对路边那座大砖房几无印象,他忙于完成对于他来说过于漫长的行走。他很长时间不记得自己曾经到过那座房子,并在那里获得过短暂的快乐。那时候他还没有开始和吴春红的友谊,他一个人穿梭于乡间田野,和蚂蚁蚯蚓为伍,经常手握一根细长的树枝,以刀剑的形式挥向目光可及的草木。他把自己想象为除暴安良的侠客,把即将被断肢枭首的草木想象为需要被惩罚的坏蛋。一路快意恩仇,所向披靡。很多时候,那些过于粗壮稻穗和麦苗、刚刚长起来的瓜藤,在他毫无辨识力的眼睛里,不幸沦为无辜牵累的冤魂。

m的姑妈评价他就一句话:“你快把园前屋后的鬼都捉干净了。”m以为那是对他行侠仗义的至高表扬。

m就是在这个时候路过那座砖屋,看到那两个美丽的女人。对于一个五岁、还没有开始到村东边上幼儿园的小孩儿,m显得精力过于旺盛。那一天晴朗的午后,他独自一人,从自家出发,跑到另外一个村子。至于为什么跑这么远,原因和他任何一次散漫而盲目的游荡毫无二致。

砖屋和他经过的任何一间房子见过的任何一个大人或者动物,没啥两样,他只是觉得到处都让他无比好奇,到处都想看看走走。他没想到屋里居然坐着两个漂亮的小姐姐。m像见到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在门口突然停下细小的脚步,有些畏惧地望着屋里面,呆呆地一动不动。

m站在屋子门口的那些时刻,小姐姐在门里洋溢着青春气息,脸上满意的笑容,曾给过他连续不断的憧憬。两个年轻女子一个高个儿短发在脑后随意一把束起,另一个矮小打着精致的麻花长辫。她们坐在午后明亮的阳光里,快乐地编织竹篾,当矮个子姐姐弯腰时,脑后的辫子就会掉落到胸前垂挂在那里,m看到了多么美妙的摇晃。她穿碎花布衫,手指灵巧地迎着夏日的光芒梳理竹篾,她的脖子微偏向左侧,热烈的阳光在她光洁的脖子上流淌,沿着优美的身姿曲折而下,使她浅色的绒毛清晰地呈现在轻风里。这幕情景里,m感到自己的目光畏缩不前了。

长辫子姐姐歪着头笑着问m:“小朋友,进来玩儿啊。嘻嘻嘻。”那个短发的姐姐也抬起头对他笑。

m连忙溜到一边,但马上又回到门口,仍然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们。

短发姑娘说:“小朋友,进来玩儿啊。”

m不做声。

长辫子姑娘对旁边的短发姑娘说:“他不会是不会说话吧?”两个人哈哈哈笑起来。

m忽然严肃地对她们说道:“我会说话的。”

长辫子姑娘露出故意装出来的惊讶神色对他说:“还真是的,“她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连忙又接着说:”哦哦,那快叫姐姐呀!”

m犹豫地看着里面。

短发姑娘说:“哈,还不好意思呢。”

m等了一会儿又说:“你们在干嘛?”

“编竹篓啊。”短发姑娘低头拾了一根新的竹篾添进去,笑眯眯地对m说:“小弟弟快叫姐姐啊。”

m躲在门框边上,小声地叫了一声姐姐。短发姑娘说我还没听见呢,再叫一声嘛。m站到她们面前,这回大声地叫了起来:“姐姐!”两个姑娘快乐得身体仰起来。

长辫子姑娘说:“我们这儿有两个姐姐,你刚才叫哪个的啊?”

m愁坏了,想了一会儿,指着长辫子的姑娘说:“你是大姐姐。”又指着矮一点的姑娘说:“你是小姐姐。”

两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矮个子的姑娘说:“我虽然比她矮,但我比她大啊。”

m说:“个子高才大。她是大姐姐,你是小姐姐。”

两个姑娘快乐极了,直夸m是天才儿童。

短发姑娘又问m:“小弟弟,你身上穿的衣服真漂亮,谁给买的啊?”

m骄傲地说:“我爸爸。”

“你爸爸做啥的?”

“他在新疆,好远好远呢。我妈还写信给我爸爸”

“写的啥?”

m挠挠脑袋说:“我不认得。”

矮个子姐姐说:“哦,原来还没上学啊?”

高个子姐姐说:“想不想上学啊,小弟弟?”

m高声说:“想。”m奇怪两个姐姐为啥不上学,但他没好意思问。

长辫子姑娘看了看他的衣服说:“呦,上面口袋还有个图画呢?”

m低头看看胸口口袋上的图案,说:“这是一只大公鸡!”那只公鸡站在口袋上边,有着鲜红的翅膀锋利的爪子,像个威武的将军昂首挺立。

短发姑娘赞美说:“真漂亮!”

m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还有一件熊猫的呢!”

短发姑娘好像有点儿不信,说:“真的吗?”

m自告奋勇地说:“我回去穿给你们看。”

“好啊好啊。”

m快乐地跑回家,他幼小的身躯爬到木厨里,翻出另一件带熊猫的衬衫。又飞快地奔回那座砖屋。

m站在门口的阳光里,听见屋里传来姑娘们惊叹赞美的声音。

后来他和吴春红从村北那座被人遗忘的小土窑翻滚而下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受伤或死亡,眼前却出现了这两个爱笑的小姐姐的身影。




傍晚快笼罩住小村的时候,m经常去河边玩,他看到胡丽华站在老是传来芦苇叶子沙沙声的小河边,一身洁白如雪的的确良衬衫,整齐地梳着黑亮的中分长发,雕塑一样注视着前面灰亮的水面,他蓝褐色的西装裤有半截被青草杂乱地淹没,裤腿上粘着几绺蒲公英穗子。苇叶子的声音带着夏天刚到的干燥味道,把m的鼻子搅得有点儿痒痒的。m小心地挪了挪鞋底,一只靑褐色的小青蛙从他脚下窜到河里不见了踪影,河水随之发出一声“咚”的清响。胡丽华转过头望了望m,对他眨了眨眼,又转过去,提起青竹枝做的钓鱼竿儿,把鱼线往稍远处调整了一下,缓缓地蹲下身,鱼漂被鱼线拖着浸入水下,随着微波开始轻轻荡漾。

m那时候还没有认识尔东成,更没有认识他后来的女朋友陈进。他像所有村里的小孩,瘦小而孤独,在给羊割草以后,到田间地头漫无目的地游逛。

m长大后也没有学会钓鱼,这项寂静悠闲的活动,对他来讲,显得过于高尚,而不可亲近。那些深藏于水下的精灵,怎么就能被一条细长柔软的丝线,引诱出水面,也显得过于令人费解,他更满足于用他手上的树枝,对着花藤瓜秧小树禾苗,一路挥舞,在他想象的江湖里跃马扬鞭,除暴安良。

m的破屋子里斜立着一根枯黄的竹子,那是春天里第一场雨水里长起来的新竹,一度信心满满的m,周末一大早提着菜刀,将它从屋后砍下来,按照臆想里的鱼竿儿模样,去掉头尾和逸枝,穿上m妈妈扎鞋底的棉线。他晃了晃鱼竿儿,青竹在他手里柔润地震颤。他给棉线末端穿了鱼钩,鱼钩同样来自妈妈扎鞋底的大头针。他看见过胡丽华用大头针做鱼钩,方法无比简单,对着煤油灯的火头把针体烧得发红,掰弯了成钩状即可。本事好的还能从大头针钩部做出倒刺,鱼咬上去就挂住了再也不能滑脱。m没有这个本事,他只是自学成才做了一个鱼竿儿,形似而神不似。某些放学后的黄昏,他模仿着胡丽华的样子,独自躲在田野旁边的河岸上,让树叶和野草将自己隐藏好,既要逃避父母的责骂又要躲避同龄人的嘲笑,对着河水浮想联翩,却每次都是空手而归。一个夏天,他一条鱼也没钓到,自己却掉进河里四五次,被父母骂过七八回。他像个自暴自弃的差生,最后放弃了钓鱼的幻念,重回江湖的梦想之中,在挥舞的树枝下,他总是屡屡得逞,无往而不胜。

m眼睛里的胡丽华,忽然从芦苇里立了起来,手里的鱼杆被他用力拉了起来,弯成一道青色的弧,鱼线却绷得笔直,一条细长的大鱼,黑背白肚皮,甩着尾巴被拉出了水面。水面破了,又倏地愈合。

好大的鱼!

m冲了过去。

胡丽华左手迅捷准确地捉住那条鱼,另一只手卸掉鱼钩。

鱼被扔进红色塑料桶。m伸过头去看,水桶里已经有好几条鱼,像是在河水里懒懒地摆动尾巴。只有那条刚进去的大白鱼,游了几下,又猛地一甩尾巴,桶里立即乱成一团,溅起的水进了m的眼睛。m用衣袖擦了擦,对着水桶问:“胡哥哥,这是什么鱼啊?”

胡丽华不理他,提起鱼线,在鱼钩上穿上一粒小面团,用力把鱼线甩出去,鱼线“丝”地划破空气,远远地落在一丛水草中间,鱼漂被拖过去,随着水波晃晃荡荡起来。

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尔东陈,你个纳匣子死哪儿去了!”声音在昏黄的阳光里如同浮在水面的鱼漂,晃晃荡荡,传出去老远……




八岁以前,m已经把被fen墓包围的村子翻了个底朝天,足迹最远的时候,他曾经到过村子北边那座熄火多年的老土窑。他和东边邻居小男孩尔东陈各拎一只竹篾编的大篮子,土话叫做“筷儿”,假借割羊草的名义,理直气壮地开始了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远行。尔东陈从来不好好走路,只要起步,拔腿就跑,乡间的小土路能够被他飞奔的脚底板掀起一溜飞扬的烟雾。m则笨拙地跟在后面气喘吁吁。他们跑得很远,篮子里却空空如也。玩耍带来的快乐和刺激,总是一次又一次让他们忘掉父母吹胡子瞪眼的回馈。尔东陈的妈妈有一根专用的柳条,上面寒光闪闪,总会在这样的时刻发挥让尔东陈肉体深刻反思的作用。一些黄昏将至的小路上,经常出现这对母子飞奔的身影,尔东陈年轻的妈妈举着长长的柳条,口中念念有词,尔东陈像只受惊的兔子边跑边回头张望。m怀疑,尔东陈飞快的奔跑,就是那一次次犯错一次次鞭打,锻炼出来的,而他飞快的奔跑,又越来越频繁地让他免遭挨打的厄运,使他越来越有恃无恐。

m和他几乎是带着空蓝子来到老土窑下面。土窑在一条清澈宽阔的大河南岸,那条河比村子里的任何一条河都气派,站在它跟前,足以让任何一个粗心的小孩儿内心涌上无名的敬畏之心。这条河带来密集的运泥船,船上满载从遥远的江岸挖掘的沙土,沙土卸到土窑前面的开阔地,加水按比例混合搅拌,制成土坯,送入炽热燃烧的窑肚子,再出来就成了坚硬无比的大红砖小青砖。他们来到土窑下面时,河边只剩两只搁浅的水泥船,船底破了大洞,进了水,河泥和水藻爬进了船舱。他们分开杂草爬上土窑,中间几次差点儿滑落下去,除了他们这里没人再来一探究竟。土窑半腰处出现一个黑黝黝的洞口,他们摸索着进去,就站在了一个对他们来说无比巨大的洞窟前,几块破碎的砖头散落在地上,洞窟壁面熏得乌黑,顶部塌陷了一大块,从大河对岸的农场吹过来的风汹涌而入,将他们身上脏兮兮的破衣服吹得嚯嚯作响。m仿佛看见洞窟中燃起赤红的火焰,火焰照亮了窑工黝黑光滑的身躯,身上强健的肌肉随着烧窑的动作张弛有度,滚烫的砖,从窑肚子里运出,经过m瘦小的身旁,m感受到了砖头传递过来的烫人温度。

尔东陈出于一种自觉性而不是对他妈妈手上柳条的恐惧,良心发现似的要在这座颓败的小土窑上割羊草。小土窑上长满了齐腰的狗尾巴草、泥胡菜,还有些虽然矮却肥壮的鸡眼草和猪秧秧。

尔东陈兴奋地挥舞比他手臂还长的割刀,抓住一把泥胡草,用力一拉,哗地一声,泥胡草齐刷刷割离根部,切口闪耀着青涩的光华。尔东陈一边割草一边得意地说“猪吃这些可高兴了。”他是指他家厨房旁边猪圈里的两头肥大无比的猪。

他们很快完成了这次出行的最重要的任务,草篮子压了又压,变得又沉又重。他们打算登上窑顶,乘这个难得的机会,饱览一下土窑周围大好的春光。他们揪着杂草,小心地在土窑身上寻找落脚点,往上爬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m认为板结的混合着沙粒和黄土的土坡足以承受自己身体的重压,正想发力蹬踩,脚下的土坡整个崩溃了,他和尔东陈两个幼小的身体在一阵尘土飞扬中,像被水流冲下陡坡的木段,骨溜溜翻滚而下,连同遭殃的还有他们的竹篮子,篮子里的草也一股脑飞泄而出。后来尔东陈对此的解释是,他们肯定是被gui算计了,那土窑西边就是一片古老的fen地。m说,gui不是晚上出来吗?尔东陈说,他们傍晚就出来,红眼睛绿鼻子,舌头老长老长。还喜欢坐在人家便坑的木架上。

m往下滚的时候没有想过受伤和死亡,他还小,对此几无概念。那时他脑海里奇怪地出现了两个女子的身影,正微笑着叫他过去。




关于尔东陈飞快的奔跑还有可以补充的。自从小学三年级以后,尔东陈就学会了从母亲扬起的柳条鞭子下灵活的摆脱。他母亲年方三十,种地不仅她面色黝黑,同时也锻炼出一身匀称结实的肌肉,她男人吴国良那时候还没有摔断脖子,正生龙活虎地给人家做凳子桌子窗子和门,她几乎包办了除坐在田头喝烧酒之外所有男人能做的事——锄田,挖沟,挑担,倒树。这么说吧,她在村子里就像个男人一样日升而作日落而息。实际上后来她也开始了喝烧酒,这一点表现得跟她那个已经八十开外却依然活泼乱蹦的婆婆无比类似。她还谦虚地对田间一起劳作的男人女人们大声说道:“我哪有那老不死的厉害,她四十岁守寡就喝上啦!”工作了的尔东陈回到家里提醒自己的母亲,她也快四十了,母亲又补充说:“她个老寡妇还一天三顿酒呢!”后来她嘴唇上长出了一层绒毛,绒毛渐渐变得粗壮而黑亮。终于她跟一个男人几无二致。对于儿子如此年幼就敢从她手掌心挣脱,她既意外又愤怒。儿子站在门口,疑虑重重地望着门里的母亲。母亲脸涨得通红,盯着儿子。起初出于儿子的错误后来出于儿子的叛逆。母亲挥了一下鞭子,命令道“过来!”儿子干脆地回答“不!”她一步冲出草屋门,儿子也迅捷地往后退了一大步。他们互相凝神注意对方的举动,身体如同绷紧的弹弓,只要一放手,子弹便会飞射而出。一只老母鸡从门前菜地咯咯叫着往窝里赶,它以为那女人的架势是冲着自己来的,或者有感于二人之间紧张的气息,从这里经过时,它的叫声忽然上扬了起来,扑扇着灰黄的翅膀腾空而起,飞向自己的鸡窝。身后落了一大片飘飘忽忽的羽毛。

尔东陈疑虑自己要不要逃,他对自己还认识不清,不知道眼前这个愤怒的女人会不会上来两步就把自己的衣领揪住,按住自己脆弱的身体,对着屁股啪啪啪抽打起来。母亲则希望仅仅通过长久以来鞭打训斥形成的权威,把儿子重新置于柳条之下。

事实证明尔东陈的担忧毫无必要,他虽然才三年级,但奔跑的天赋确实不同寻常。他们之间的试探从一两步开始,这和速度无关。儿子只是在想能不能跑,母亲在想要不要追。

后来他们开始跑得长了起来,儿子变得更自信,母亲变得更愤怒。一个非跑不可,一个非抓不行。儿子终于飞快地跑起来,母亲跟着焦急地追上去。村子里那条弯曲的土路回荡着一个女人尖利的叫声“停下来,看我不打死你!”儿子则看穿了她的阴谋“停下来给你打啊?“两个人的脚步声匆匆响起又落下,仿佛一长串从村口铺到村子尽头的鞭炮,又像是路边有人为他们二人卖力的表演忍不住拍手叫好。

尔东陈越跑越轻快,他发现自己脚下生烟好像在云端飞行,而她健壮的母亲在后面渐渐被远远落下,最后她母亲不得不扶着膝盖弯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看上去那样子喝醉酒呕吐一样,稍缓以后,她支起身子,对着尔东陈远处也停下的身影扬起柳条,大声说“你个纳匣子,你要见阎王啊!”

后来尔东陈又无数次从她母亲手下挣脱,轻快地在小土路上奔跑,她母亲依旧在她身后徒劳地追赶。尔东陈挨打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这全赖他飞快的奔跑。她母亲在他五年级以后便不再追赶,每当尔东陈逃出去,她只挥挥柳条,愤怒变成哀叹:“你个纳匣子,你要见阎王啊。”

而尔东陈把奔跑变成了一种生活方式,他从家跑向邻村的小学,从学校背着书包跑回歪斜的家,他经常张着双臂,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模拟飞机飞行,跑到m家玩,或者跑到m家西边的村会计家去吃甜甜的糯米饼。这时候的m心里羡慕得不得了。




m和尔东陈曾经处得很熟,年龄差距和m的狡诈让他们没能成为朋友,但他也跟尔东陈聊得很热闹,有段时间他和尔东陈几乎无话不谈,恋爱、纠纷、父母、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他甚至跟尔东陈说起他想自杀的念头,尔东陈被吓了一跳,但没等尔东陈劝他别做傻事,他倒是先笑了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白牙齿。

m和尔东陈谈起过关于gui的事。m问尔东陈相不相信gui的存在。尔东陈有些犹豫,他疑惑m作为比自己年长几岁的男生这样提问的目的,是想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无神论者,还是企图在一个还没有来得及被封建迷信思想毒害的小孩头脑里发现纯粹的地界,用他的一套见识重新设计装修并占为己有。或者干脆,当他给出答案以后,m都会阴森森地嘲笑他几声,拍拍他的脑袋,说,你个大笨蛋。不管答案说信还是不信。m总喜欢捉弄他,他上过好几次当。一次放学的路上,m走在尔东陈前面,鉴于之前上当的教训,即使又跟他走在一起,尔东陈也离他一段自认安全的距离。m穿着一条屁股上左右各打了一个方形大补丁的灰色裤子,补丁却是淡红色的,用m妈妈的红色卫衣剪成,从尔东陈矮小的视角看过去,他就像一只红屁股笨拙的大猩猩。他的红屁股在前方晃晃荡荡,忽然停了下来。他的脸从红屁股下面露出来,眼睛在下,鼻子在上。他说:“尔东陈,你帮我看看我裤子坏了没有。” 尔东陈连忙走过去瞧了瞧说:“没有,我看过了。”m摸了摸红色的补丁,说:“不对啊,我怎么觉得这里凉凉的,你靠近点看看。” 尔东陈靠近了观察,还是没看到哪里坏了。他又说:“你再靠近点儿。”当尔东陈听从他的请求把脑袋往那两个红色大补丁又靠近了一点儿的同时,他的红屁股里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m的臭屁把他熏得晕头转向。

尔东陈没有直接回答m,他绕了个弯子,告诉m他爸爸说过这个世界上是有gui的。说完以后尔东陈仰着头等他的评价。

m摸摸尔东陈的嘴颊,说:“我爷爷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他一拍自己的大腿,大声确定:“是的,肯定有gui,我跟你讲讲我爷爷的事。”

m说,他曾去问过他爷爷这个世上有没有gui,他爷爷正坐在院子里,跟前一张四仙桌,桌上一碟瘪花生,一把铁皮小酒壶和一只一两小酒杯。他爷爷喝一口自己买的散酒,咂咂嘴,提起左手边的烟台,往烟嘴里填了一小撮土烟丝,又深深的抽了一口水烟,水烟台咕噜咕噜一阵响,像是小猫的呼噜声。灰白色的烟雾把他爷爷脸上布满的皱纹淹没了。m爷爷说:“有的。我还遇到过呢。”

m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到烟雾里,急切地问:“真的吗,你怎么遇到的?”

m的爷爷却打起了话坝,眼睛瞥了瞥空酒杯,在烟雾里说:“听故事就要表现好点儿嘛!”

m立即会意,拿起铁皮酒壶加了一杯酒,又把瘪花生盘子往爷爷身边推了推,笑嘻嘻的讨好:“爷爷你说,我听。”

m的爷爷没有端起酒杯,燃起纸媒,凑上烟嘴,又咕噜咕噜抽了一口水烟,吐出一大片灰色的烟雾,烟雾悠悠飘起,似乎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

m爷爷的声音仿佛来自某个隐秘的角落:“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啦,你还没出生呢,哦,还没你爸呢。”

(因为审核,以下省略若干字)





在m给尔东陈讲他爷爷的经历以前,他们听西边于老头说过同样的事。那时候于老头已经成了瞎子,但对小孩儿却有着无法言说的亲和力,m和尔东陈经常去玩。也许是为了吸引他们,他总是给他们讲一些故事,故事来源于他年轻时看过的书,还有长辈的传说。时间通常在夏天。他总是光着膀子,手里摇一把蒲扇,坐在两台房子山墙夹出的过道里,低着头若有所思。他们一去他就笑眯眯起来,打算兜售自己肚子里丰富而奇怪的存货,问他们想不想听故事,他们当然想,小孩儿都这样,一被引诱,马上便失去了矜持。
瞎子抬起头又笑道:“想听故事的话,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他要两个小孩儿帮他扇扇子。
他们浑身是劲地给他扇风,弄得满头是汗,于老头则摇着脑袋慢条斯理地在他们制造出的凉风里,开始了他的讲述。
他的故事从来不会顺利地结束,他总是欲言又止恰到好处地卖几个关子。有些时候时间在晚上,他就说,今天天不早了,你们明天再来,我给你们讲故事的结尾。不管他们如何求他,他总是不为所动,失望的小孩儿只好第二天再去给他扇扇子。宰相的女儿山鲁佐德为拯救无辜的女子,自愿嫁给国王鲁亚尔,用讲述故事方法吸引国王,每夜讲到最精彩处,天刚好亮了,使国王爱不忍杀,允她下一夜继续讲。于老头应该没有看过天方夜谭,但他跟山鲁佐德一样智慧超群。
于老头的这个故事也是m当初花了两天的体力换来的,和m爷爷的讲述遥相呼应。


于老头说事情发生在一个黄昏,正是喜欢闹怪事的时间。地点就在村西边。那地方地处偏僻,只有四五家人,都姓陈,只有一户姓汤。汤家住得更落北。
陈老二和汤老大为人勤快,村里人都扛着锄头回家吃晚饭了,他们还摸黑把最后一段泥沟挖好。天已经全黑,还飘起了毛毛细雨。汤老大直接向北从田埂回家,而陈老二往南走了另一条小路。他们在田头分了手。
汤老大回到家吃好了晚饭,老婆烧好了汤水给他泡脚。陈老二的老婆忽然来了,问他知不知道陈老二去哪儿了。

(以下省略若干字)





(中间略去若干gui故事,审核通不过)m以后没有跟尔东陈讲过gui故事,他后来也没有跟尔东陈说过话,他一共给尔东陈讲了三个gui故事,尔东陈怀疑他是为了验证尔东陈无产阶级唯物主义思想者,但得不到验证,尔东陈猜测他是为了以后跟谁讲故事,事先在他这边做个排练,也得不到确证。自从m给尔东陈讲了这三个故事之后,他好像就丧失了和尔东陈对话的兴趣。m后来上了大学,谈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有一次尔东陈在他的书里看到一封还没有寄出去的信,上面写着“陈进收”,陈进的前面还有一个让人羞涩的形容词,“亲爱的”,这让尔东陈想起小时候m的妈妈给他爸爸写信的称呼。尔东陈想这个陈进应该就是他那时候的女朋友,不知道他在追求的过程里,有没有给她讲过这三个gui故事。




和尔东陈讲完第三个鬼故事之后,m就去了这个城市最著名的大学,他认识了圆脸短发的陈进。

他们进了同一个摄影协会,在那些刚刚入学的大一新生眼里,开学初摆放在学校主干道两侧,用简易木桌拼接起来,招徕对一切都无比好奇的新会员的摊位,就像他们头顶灿烂地泄下的秋日阳光,充满着丰收的预谋和一种神圣庄重的象征意味。

m看见一个皮肤黑黝黝的矮个女生,仿佛跟谁较劲似的,用右手转动一支黑帽晨光圆珠笔。那种手法迥异于m之前所见,圆珠笔流畅地从上而下依次转过五根手指,再从小拇指绕过来,蜿蜒而上,依次转过指缝,回到大拇指,在大拇指上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飞快地旋转一秒,女生的手掌反过来,圆珠笔来到手掌背面,依次转过手指,开始了新一轮循环。m驻足三分钟,她居然没有失误一次。更令他诧异的是,这个女生居然不用盯着那支笔。m只会用拇指和食指,让笔转两到三周,然后无一例外地掉落。

有兴趣吗?这个黑黝黝的女生手中的笔好像不是被手指转动,而是自己在动,而她的手指不过是顺应圆珠笔运动轨迹,做了恰到好处的呼应。她歪着头,对m笑了笑。牙齿真白。有点儿讨好,又好像无所谓似的。

m为了掩饰自己刚刚对她的注意,哦了一声,回头看看旁边热闹的摊位,好像在告诉女生自己刚才不过是偶然把视线落在她手上,又转头过来看看女生前面的招生简章,那上面用马克笔故作飞舞状地写着一行大字:摄影大师从这里出发!颜色是俗不可耐的大红,除了让眼睛为之一颤,并不能让人产生认同感。

有什么要求吗?m不好意思地说,我什么也不懂。

那没啥,我跟你一样。女生笑起来眼睛似乎睁不开的样子。

她的回答并没有起到安慰的效果,反而让m疑虑更重。但他还是在参加协会的名册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女生的笔从指间落下来,在名册上流利地书写起来。m注意到,名册上除了他,前面只有一个名字,陈进。。m透过女生的笑容,听见她的声音说,陈进,就是我。

他们互微,表示从此成为同一条船上的乘客,也便于协会将来系列活动的开展。

晚上陈进问了他一个问题,内容与摄影毫无关系,陈进问他,你看鬼故事吗?




结尾:

m后来站在一栋大楼里,楼里断了水电,寂静潮湿,老鼠成群,墙面斑驳如老人历经岁月的面庞,阳光几乎照不到这里,它像哲人一样在角落里令人叵测地思索,临街的窗玻璃差不多一半坏掉,冷风可以毫无忌惮地在楼里肆虐。

冬天了。虽然还只是初冬。

如果这时遥望西边,天空低矮,灰黑的云郁结着,如一堆浓痰。两行樟树,肥大的树冠,夹着一条细长的街道,树叶在风中颤动,摇着惨白的光。街道上人流稀疏,表情模糊,衣着各样,都没有精神。偶尔有车铃响起,闷闷的,像在罐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拖着臃肿的身躯,从牛肉面馆走出来,脚步倦怠。从干燥的空气里能嗅到她身上的拉面味道。她不知道m正站在高处观察她。如果她抬起头来,就能看见一个人把脑袋探出在一口破窗,头发蓬乱如草,着装随意,目光深邃狐疑。除此以外,她不能看到更多。比如说m曾认得她。

m也可能就立在那条樟树成行的街上,初冬的风疲软而坚持,还不太让人烦。在樟树繁密的枝叶间是破碎的天空和歪曲的阳光,飞扬的尘埃间人流如织。人们互不关心,目不斜视。她从很远的对面走过来,外叉八字步,身材粗壮,像装饭的木桶,头发未经打理,描着细长的眉,厚厚的眼影,浓浓的唇彩,面容憔悴倦怠,整个人无精打采。她才三十几岁,变化却如此之大。她身上有一股苹果味,现在已经淡若游丝,要不是m鼻子还算灵敏,擦肩而过时,他也不能肯定遇到的就是她。

时光倒流十年,那时m还年轻,她身上的味道也比现在浓的多。他们坐在河边,紧靠在一起,看着天边。柔和的风裹着湿润的水汽从草叶间吹过来。她的身体苗条而柔和。脸颊健康红润透明澄净在温暖的阳光里熠熠生辉,发丝柔顺黑亮,眼睛清澈明亮,倒映着河水的清波。




不是结尾:

陈进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现在她总是过着颠三倒四的生活。这也无所谓。她和m分手了,如你所知,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早晨他们一觉醒来后。她得承认,在他们之间有过无数快乐,到现在她的头脑里还保留着她最初胜利后的喜悦。

他们都预感到幸福会因此结束了,彼此都不说话地走着,一直回到公司,把她送到寝室,她忽然回过头,说:“咱们分手吧。”他点点头。别的什么也没说。结束的时候常常就是这么简单,好像一个字都是多余的,插不进无边的寂静与荒凉。

回来后,她觉得挺烦躁,晚秋的太阳意外的明亮,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时间漫长的仿佛要徒步走到月球。她反复安慰自己,生活就是这样,离离合合,没有不经历挫折的,再说,幸福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已经体验过了,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这样想来,她竟又有了些睡意。。

陈进有时候觉得自己和毛毛虫没啥区别,头部进食,尾部排泄,食物从她身体穿过,提供能量,让她跟各种人交往,说话,去电影院,交男朋友,还让她胡思乱想。谁知道毛毛虫一伸一缩,向前爬行,那些慢慢啃食的树叶和野草叶子,有没有让它对偶尔路过的行人,产生过疑惑呢。

分手后,她没有找过m,m也没找过她。小树林、情侣湖、嘈杂的食堂,没有了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她们对彼此而言,就像忽然失踪了。有那么一两个瞬间,陈进甚至觉得,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真实存在过。她甚至狠狠地想给m打个电话,不是要他回心转意,只是确认一下有没有这个人,进而确认一下自己。

公司综合楼最高的那一层,依然在每个周末,播放一些劣质的港台VCD,画面模糊像得了近视,有时候会卡住,有时候会出现马赛克,马赛克有时候会布满整个屏幕。但里面必然人满为患。陈进以前也没注意这间平时充当会议室,周末变成录像厅的空间,里面聚满那么多和她同龄的男女。剥瓜子壳和自以为是的谈论,混杂在轰隆隆的音响里,偶尔还会响起一两声口哨,通常是看到荧幕里面有个暴露的美女或者帅哥撩妹,口哨响过,黑暗里一片侧目,旁边的女孩倒是一脸淡定盯着前方,磕破一粒瓜子。陈进坐下来,脑海里却是当初看甲方乙方的情景。

电影院包房里耦合色的灯光映着m兴奋的脸,陈进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还不是咯咯地笑几声。m厌倦地躺在床上并将头埋在两臂之间。m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怎么了是不高兴还是不舒服要不就讨厌这个片子我们再换一个?她摇摇头说我没怎么只是头还疼又跳舞累的慌。他说你没事吧还生气呢就爬过来贴着她的脸,然后他细声问………或许你会开心。她说她不生气她只是头疼今晚恐怕不行了她累她更想睡觉。但m过来吻她,她闻到m嘴里的呼出的气有些恶心厌恶地将嘴移开。他说别这样好不好。于是他又……她说真的太乏了。她……¥¥%#@…………耦合色的灯光将她的脸照的异常的凄白。


陈进睁开眼,医院病房一片漆黑。她憋涨的腹部,像有个人在里面吹了过多气体的皮球,马上就要炸开。

秋虫在角落里低鸣,不知道是不是等待某个异性回复。外面遥远的地方隐隐有丝线一样的声音,仿佛乞丐又脏又破的衣服磨易坏掉的边角,被风吹动,应该是这个城市唯一穿城而过的高速公路上各色汽车发动机的轰鸣,或者城市边缘江上货船劈波斩浪混着巨大轮机的低吼,只是隔着十数里的密集高大的楼宇街道生活区和良田,隔着茂密的树林浓稠的秋天湿漉漉的空气,衰弱得似乎像一张快被时光抹掉的铅笔画,模糊暗淡。

这让她想起七八岁躺在自家木板搁起来的床上,听到四五里外繁忙的河港里,嗡嗡传来的轮船汽笛。虽然前者渺不可闻,后者强壮有力。但同样让她感到无比孤独惆怅。那时她也像现在一个人躺着,人们好像都没什么事可做,但又都似乎忙得无暇顾及到她的存在。

这时候是凌晨四点,距离车祸已经过去了三个白天和两个黑夜。她被人用汽车撞得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在她感觉里,自己陷入了一个漫长无边的黑暗,似乎再也无法通往光亮。她想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去找个厕所或者随便哪个杂草丛,把该死的尿液从身体里干掉,却突然发现双腿根本没有听从她指挥的意思。她在黑夜里大声呼叫起来,楼道里的自明灯立即亮起了一列,像是一排蒙尘的白色琴键,被尖利的叫声一个个按响。

没有人理她,这所医院像是废弃了似的,既没有护士医生也没有病人。即使她死掉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别人只会淡淡地说一声:哦,死掉了啊,又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吃一口方便面、看看早新闻报纸,撸一口羊肉串,或者用指甲扣掉眼角的眼屎拔掉鼻毛什么的。

她后来连叹气都没兴趣了,呆呆地望着黑暗,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时候她还不像现在这样苍老脆弱,脑子里充满了阳光般明亮的理想和追求,她相信别人说的,年轻就一切都有可能,她可以成为任何想成为的人。但现在她不过是躺在病床上无人打理的垃圾了。所谓理想,不过是虚荣的另一种隐晦的说辞。成为银行家科学家金融家,成为市长国家主席外交部长或者发言人,多体面多荣耀的活着,谁也不想成为垃圾或者扫垃圾的。

陈进这样哀怜着自己,还是不禁叹了口气。那个叹息,仿佛一块沾了水的抹布迅速落到黑暗里,被秋虫和远处的声音消化了。

最后一次约会,陈进知道m给她打电话,可当时她跑不掉,自从手机响后,项目经理余就两眼瞪得圆鼓鼓地盯着门口,看到底谁要跑出去。

那是星期五下午,部门里知道,这个时间人们最容易翘班,刻意将爱显示存在感的领导都放在这时把关。就是说,她逃不掉了,虽然她就坐在门口。项目经理余几乎放弃了工作,两只耳朵直直地竖起,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守着门口。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她奔回寝室,操起话筒给m回电话,他已经不在现场了。她很气恼项目经理余的不通情理,如果不扣工资,鬼知道会有几个人上鸟他的管理。

下午三点半,她一屁股坐在寝室的床上,观看两只蟑螂在杂乱无章的桌子上为一粒大米打架。她得承认,两只蟑螂都很勇猛,互不礼让,为了早拉屎,早排卵,它们都企图咬掉对方的触须,致对方于死地。看到这里,她从头发上拔掉一根头发丝,象逗蟋蟀一样去触拨双方的触须,果然,他们以为对方发出挑战的信号,撕咬得更加猛烈了。电话铃就是这是响起的。

“哪位?”她摘起话筒。

“我”她听出是m的声音。

“m呀,你跑哪里了,我给你回话,你不在。”

“还说呢,我等你老半天。”

“我不是说过是项目经理余嘛,没人有他啰嗦和摆谱。”

“全是借口,我不照样先溜出来了。”

听m这么说,她虽有些委屈,但又自愧不如,便问:“啥事?”

“没啥,和以前一样。”

“改日行吗?”

“不行。”

和m约好,她马上换衣服。衣服换好,她照了照镜子,带好钱,便匆匆地下楼了。

她到公寓楼前,m已在门口等她了。她们一起手挽收去堕落街的李记小吃吃晚饭。她的周末开始了。

M还做过陈进的老师,那也是在一个梦里。

数学课,一堂测试,试卷共五张,问题又长又难看。不是难,是难看,难看得清楚。等看清楚了,时间早就过去了。第一道题,陈进花了一个小时,还没看出头绪,竟然写不出一个字。这样下去她连十分之一都做不完,便有点儿愧疚。

她觉得数学老师对她印象挺好的,老是对她笑得很慈祥,课上做练习册,还总是会在她桌子旁边多停留一会儿。她要是考不好,真有点儿破坏自己形象,于是她翻翻有没有简单一点儿的题目,先捞点儿分数再说。

试卷里面竟然有一道文字叙述比语文阅读理解还长的工程应用题,她一下子呆住了,差点儿举手把老女人叫过来质问,是不是刻录试卷的时候把语文老师的卷子拿过来了,毕竟她的眼神不好,又不总是愿意用自己的老花眼镜。那副眼镜居然是金丝边框的,被稳妥地收藏在一个深褐色不锈钢盒子里,盒子像蚌壳,可以掰开,合上时开口处的磁铁会紧紧吸住,收取自如。

眼镜据数学老师自己说,是她女儿买的,她女儿在外国留学,从外国带回来,所以这东西除了能让老化的眼睛看清眼前,还兼具两种属性: 体会到舶来品的庄严感和女儿爱心的温暖感。这使得眼镜在盒子里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架在鼻梁上的时间。陈进想,那还不如从校门外的小杂货铺随手买一只呢。

但那道题确实还是数学问题,陈进只好往别处找找有没有容易下手的,一般中间前的部位,会有几条相对简单一点的化简或演算,还好这一次在相应位置是同样的题型,不过狗血的是,题目繁杂异常,第一道题就像一堆堆得很高要焚尸的木柴,只要稍微从她愤怒的眼睛里掉点儿火星就能将之点燃。

她分辨半天,才发现这是一道化简题,分母分子都是重重叠叠的分式,分式里竟然用文字代替数字,比如90040,这样写下来一目了然,但这题目却写成”9万/4拾”,这让她在约分化简之前还要花很长时间去把文字变成数字,一道题还没有做完,时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这就是陈进不喜欢数学的原因,明明很简单的事,干嘛故意掩饰得那么复杂,像个阴谋家。还有十几分钟就收卷了,她居然一道题都没忙完,虽然她数学不太好,但也从未如此狼狈。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下雨的晚上到处找地方避雨,结果所有地方都漏雨,最后依然浑身透湿。

发试卷的时候,数学老师还将她的名字和另外几个数学学霸并列,让她们几个监督考场纪律。这样也真是让她无法抬起头来面对别人啊。正惶恐不安,她的邻居忽然跑到跟前,跟她说,你家电视遥控在哪里我想换个台,她告诉了他,之后他就上了楼。陈进发现自己其实在梦里,因为这事不合逻辑。她在学校考试,并不在家里,教室里没有楼梯,也没有第二层。邻居早就出了国,也不到她家看电视。她抬头再看讲台,那个数学老师,也不是那个被钢板干掉的微胖的老年人,而是m。陈进做梦一般都没有结局,因为梦总是跳跃而毫无逻辑,一旦意识到没有逻辑,她就会醒来。她醒了,发现这果然是个梦,像很多次梦中醒来,她吁了一口气,有点儿庆幸起来。

m会在梦里变成他的数学老师,这让她始料不及,她白天想到那个老女人,所以晚上她跑到自己梦里,确有可源,但她并未想到过m。弗洛伊德的解析,梦跟性有关。中国人古老的说法,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就得承认,陈进潜意识里还有m,她甚至还希望和m在一起。于是她点开手机微信,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的眼睛。

她打了一行字:你还好吗?理理我。在发送按钮上方,她的手指欲点不点,愣了大约两分钟,终于还是删掉了,退出了微信。

如果要联系的话,为啥不是他呢?她本来没理由这样怪怨对方,毕竟当初是她先说我们分开吧。而且分开了,谁对谁错也失去了意义。

陈进按灭屏幕,让黑夜包围了自己,黑暗里似乎有许多细微的虫子鸣叫,那是她小时候躺在自家房子外面,菜园子里夏虫的叫声。

陈进还记得她早已死掉的初中数学老师在讲台上给她讲解充要条件:如果有事物情况A,则必然有事物情况B;如果有事物情况B,则必然有事物情况A,那么B就是A的充分必要条件 ,简称:充要条件 ,反之亦然 。

数学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齐耳短发,微胖,总是笑眯眯,相当随和,那是陈进第一次听到充要条件这个说法。教室在一条浅浅的河边,河边都是杂草和杂树,常有蛇虫出没。教室里总是又湿热又昏暗,头顶上的灯仿佛随时会息掉一样亮着。似乎有一场欲下不下的雨就要降临。

四五十个小孩,和她同龄,在歪歪斜斜的课桌后面盯着教室前部,女老师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太大了,常和他们一样,把书摊放在讲台上,坐着讲课,有时候因为书页上字太小,她会把旁边的老花眼镜拿起来凑到鼻子上边,低下硕大的脑袋。

陈进自从数学老师换成那个老年女人,就失去了对这门学科的兴趣,但这个说法挺好玩儿的。后来她和m粘成一团的时候,脑海里就总会浮现数学老师第一次讲a和b相互依存的关系。她是a,m是b,简单套用一下数学老师对定义的陈述就是:如果有陈进,则必然有m,如果有m,则必然有陈进。那么m是陈进的充分必要条件。简称充要条件,反之亦然。隐含的意思是,如果没有陈进,则没有m,没有m,则必然没有陈进。现实中,他们都失去了对方,但他们各自都还存在。陈进觉得,数学比人要可靠太多。”人”自然首先包括她自己。当初变得不可靠的人是她,她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忽然有了那种冲动。

好像没有什么是可靠的,陈进上了高中,还以为数学老师会一直在那所乡下初中阴暗的教室里,一直跟下面饥渴难耐的小孩子讲枯燥乏味的数学定理以及定理的推理。没想到她离开后的第一个学期,数学老师在一个寻常周末的午后,骑车从娘家回校,就被一辆卡车上的钢板刮倒在地,头破血流,匆匆而亡。那是她第一次真实感受到生命的滑稽无常。

陈进以为那种滑稽无常只是偶尔出现在一个人的生活里,就像脸上偶然长出来的痘子,或者平素优雅的贵妇人喝醉了酒,忽然放荡了起来,她并没有料到它根本就是生活的最基本的属性。

她还没有学会接受。

陈进醒来时,一场微雨刚过,正是清秋。地面浅水映着矮树,嘈杂的麻雀不知踪迹,远处有工地浑浊的挖掘机声响传来,偶尔还有一两声汽车尖利的鸣笛,让秋后的雨天显得更加冷寂。她的朋友说,他不喜欢南方,南方太湿润了,雨太多。而她正好相反。她喜欢雨,喜欢潮湿。m和她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她现在想想,这并不是他们恋爱的原因。

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就像上班一样,每天都到他的微信朋友圈去看一看,有时候一天要去几次,看看有没有信息更新。只是不敢点赞或者评论。她当初喜欢上m,当然是因为m的出众的文学才华。如果文章写得好,外表又帅气,哪个女孩儿能拒绝呢。更何况那个男孩别的人不选,却选择了她?微信比QQ安全,即使多看几回,也不会留下痕迹。QQ不同,它会像小偷雨天偷东西,留下脚印,去除这些脚印,居然还要付钱。看着m发的朋友圈,陈进总是回想起以前种种快乐时光,嘴角不由得微微倾斜。她这么陶醉,或许是现实比较苦涩。

那天晚上,其实她并不是真的要跟m分手。她跟m说,我们分手吧,只是因为对生活有些许厌倦。不知道是快乐的惯性还是讨厌太安全的相处方式,说不定她就在厌倦自己。她就像庄子言语里的那条水洼里的鱼,在假设里等着别人来拯救。m一句话没说,就把她送回宿舍,这倒是有点儿出乎意外。但她不能立即说,我们和好吧,于是她就默默地进了楼梯,把同样默不作声的m抛在身后的黑暗里。她期待在她说出分手后的每一个日子,忽然收到m的QQ,m说,走,我们去综合楼四楼,或者出去逛街,于是她就去了。但QQ一直没响,他的通知声音是敲门的响声,门却一直没有响。她以前曾经幻想过他们可能的各种分手情景,出国,小三,家长,甚至是被外星人劫持了,总之分手会显得比较刺眼,但事实却是,分手如此蹩脚窝囊。时间悄然过去三星期,m像是死了。

她坐上162公交,在公共汽车上,我盯着外面的高楼大厦,雨又下了起来,后来雨变成了雪,雪花簌簌地落在车玻璃上,她竟然心静如水。这时,前座一个小女孩背起了儿歌,声音幼嫩悦耳:“天空是星宝宝的摇篮,月亮妈妈摇啊摇,星宝宝睡着了;妈妈的怀抱是小宝宝的摇篮,妈妈摇啊摇,小宝宝睡着了……”她竟感到汽车是她的摇篮,渐渐地生起睡意,一直坐过站。

2023-12-21

2023-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