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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角井记忆》专栏:迷人的水南尾

来源/客家文学 吴尔芬

《四角井记忆》专栏:迷人的水南尾

为推动连城县水南历史文化街区和吴家巷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与发展,更好地梳理和凸显历史文化街区特色,科学、合理、适度地发挥街区及其文化遗产在地方经济、文化、旅游发展中的作用,为连城保留有历史意义和现实借鉴意义的文化价值资料,挖掘城市的历史文化资源,促进连城县经济与社会的和谐发展。连城县文联联合四角井项目办公室、莲峰镇人民政府、龙岩市散文学会、连城县作协为编撰《四角井记忆》系列丛书之《时光掠影》举办了系列采风活动,现将各位作家的作品通过《客家文学》公众号依次推送。


迷人的水南尾

吴尔芬

水南尾是个地名,从当地人嘴里说出来,却有几分惊悚,叫“血浓摸”。是不是很吓人?

还有更吓人的,水南尾是个迷宫,进去容易出来难。

我小时候做的第一票买卖,就是帮我妈卖鸭苗,一窝鸭苗交回家里9块钱,多余的归我。

我很来劲,拎着挤满小鸭子的竹笼紧跟邻居九养公,一阶一阶的爬山岭进城赶墟。

九养公的黑狗吐出舌头远远地紧随,这边闻闻那边嗅嗅,抬腿往树根撒尿,钻进灌木丛叼出一根鸡毛,兴奋地忙碌。九养公一路喝斥,它就是不回头,不远不近地追。九养公恼了,招手让它靠前,踢它一脚说:

“死狗,你晓得我们要去哪里吗?去水南尾,你会迷路的,会被人剥皮的。”

黑狗吓得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呜咽着夹紧尾巴下山回家。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水南尾。什么神奇的地方,连狗都要迷路?

九养公看出我的疑惑,回头咂嘴说:“那条黄狗记得吗?敢咬野猪的那条,威威滚的狗,闯进水南尾,再也没出来。”

翻过松树成荫的岭上,穿越从前土匪出没的野胡垅,下了山,就是张李魏了。张李魏是张坊、李坊、魏坊三个村的简称,属于城郊,地势平坦、马路宽阔,很有康庄大道的派头。


路边的穿风亭可以歇息,亭内懒汉凳上,老太太守着木桶卖仙草。九养公问我要不要来一碗?鸭苗还在手上呢,哪有钱喝仙草?我说不要。过了邓光陂就是密密匝匝的房子,九养公扯我一把,警告说:“这就是水南尾,有金子捡都别进去,出不来的。”

鸭苗在南门头卖了11块钱,回家的路上穿风亭喝一碗仙草花掉2毛,上交家里9块,净赚1块8。尽管我妈抱怨不该把笼子送给买家,我还是觉得巨划算。

重大收获是我记住了,进城千万别闯水南尾,那是连狗都会迷路的凶险之地。

后来,我竟然在水南尾住了四年,可能五年,也许六年?记不得了!年轻的日子有诗有酒有远方,谁管一地鸡毛?

在水南尾,邻居不熟悉我,单车不熟悉路,脚印不熟悉鞋。住水南尾的日子里,最怕的就是迷路。

从县政府门口的广电楼下班,骑单车沿北大街往西,到青少年宫左拐就是莲西路。北大街是县城唯一的大街,是永恒的大街,它躺在大地上,雷打不动,雨刮不走,再重的大卡车它都能挺住,再多的脚踩它都不叫苦。

我经常下乡到深更,半夜在这条路上骑单车,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连路灯都高高束在电线杆顶,远远投射暧昧的光。单车可以使劲踩,能多快骑多快,午夜的凉风一阵又一阵迎面扑来,衬衣吹得鼓鼓的,仿佛整个县城都在身边起伏。

在这样阒静的路上骑单车,每时每刻都无比真切地感受到青春与激情。真的,我愿意就这样一直骑下去,骑一辆破单车,在心无挂碍的街上,唱完所有会唱的歌,想尽一切怀念的人与事,一直骑到老。

白天就不行,如果说深夜属于轻巧的灵魂,白天就归给沉重的肉身。到青少年宫左拐之前我会停顿一下,扭头瞧一眼青少年宫院子里的飞机还在不在?再抬头看烟草局的伟山在不在?又是什么桥段呢?

这是一架苏式的米格战斗机,空军捐赠用作国防教育,机舱狭小,我几次探头进去就想,飞行员坐里面转不过身,又孤单又危险,太不容易了。我当兵的时候最敬佩空军飞行员,自从摸了几遍这架飞机,就觉得飞行员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威风。


老兵都这样,不管退伍多久都自以为跟部队有关联,每瞟一眼这架飞机,都感觉自己在关注建军大业。有点高尚吧?

更高尚的是伟山的花盆。伟山住在青少年宫对面烟草局的五楼,他回房间第一个动作就是把花盆摆向窗台,离开房间前搬下来。“人在花在。”伟山这么跟我说的时候,有一种地下党对暗号的神秘和正经。本来我跟他只是喝酒嘻闹的热呼朋友,被他的花盆一拨弄,我跟他的关系顿时提升为地下接头的同志。

所以,每次经过这里,我都忍不住抬头看他的窗台,心中涌出一股空洞的神圣感。

好了,瞟了一眼飞机,伟山的花盆也不在,可以左拐了。

往莲西路约两百米右边是我叔叔家,叔叔婶婶有点唠叨,老追问我哪久处女朋友?我有点怕见他们,两个堂兄弟也不常在家。但是我堂妹一般在家,我比较惦记她,很乐意进去坐坐。

“你哪是惦记我呀?是惦记我女同学吧!”你看看你看看,我堂妹这张嘴,就是这么不饶人,让我好没面子。

堂妹有一个教书的女同学我很上心,那时候没有微信、没有手机,连传呼都没有,离开堂妹这个电灯泡,照面都打不上,就别奢谈约会了。你说,我能不经常来叔叔家走动走动吗?

再往前就是木材厂和沈家大院,这里右拐,没有悬念也不用思考。继续往前,左边是一条水圳,这就麻烦了,有好几座小桥可以左拐,最容易混淆。

这些小桥长得都一样:水泥桥面、钢管扶手,同样的长度和宽度,同样是从墙缝中穿行。一旦拐错,后果十分严重,连问路的人都遇不到。

弄子中可以听到夫妻的打闹、孩童的啼笑、电视播音员的义正辞严,就是见不着人。感觉这些房子都是后院朝路,那大门在哪呢?单车拐来拐去,一律是后院,这就奇了怪了。

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认识的人:“请问我住在哪儿?”

那人笑道:“好你个路痴,于莲招家右拐再左拐就到了。”

他说的于莲招是我房东,镇里的妇联主任,今天吓唬吵架夫妻不得离婚,明天给老光棍做媒撮合,在水南尾相当有声望。

到家之前会经过小丽家,小丽是我同事,节目主持人,父母都是县领导。大家想想,夫妻是领导,女儿还是节目主持人,家里一定是热闹的。听到谈笑声从门缝奔涌出来,就到小丽家了。

我刹住车,呐喊一声:“小丽!”

门开了,灯光强硬地扑向我,小丽的影子厉声说:“鬼叫什么呀?还不进来喝酒!”

我支好单车,进去跟她弟弟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印象中,小丽家永远有客人,客人永远在喝酒,她父母永远笑眯眯地招呼大家。流水席是吃不到头的,我嘴巴一抹起身告辞。

小丽眼睛很亮、牙很白,抬起食指背推一推眼镜,拍我一下说:“得闲再来。”然后帮我开门,我便没入无边的夜幕。

我家就在小丽家背后,虽说在背后还得拐两个弯,不过不至于迷路了。应该说是我房东家,或者于莲招家比较准确,为了叙述方便,省几个字,还是说我家吧,大家明白就行。

因为只有上厅没有下厅,更没有大门,大家都是从侧门进出的。其实就是大厅左右各两间房,两层合计两厅八间,两个厨房另外搭盖,前面围起来种菜。

菜园在围墙内,与客厅连成一体。那些包菜和芥菜,芹菜和韭菜,南瓜和黄瓜,苦瓜和丝瓜,它们的根深入大地,四季更替,各从其类,生成自己无可挑剔的精美轮廓,并不停地向空中伸展。它们的叶子一律是绿色的,绿色是大地上最基本、最感人的自由,凝视这些绿色的菜叶,怒放的心思便一点一点平息下来。

当然,墙角、路旁、石隙还有无数的小草与野花。每一朵花都是不简单的,每一株草都是不平凡的。再小的花也有香气,把自己的花香勇敢地发布出来,像一个女孩自信地表白爱情。那些小草呢,它们没有香气,散发出来的是清郁的、浅浅的绿色气息,令人身心轻盈。

这真一个令人惊奇的菜园子!究竟是怎样的力量和构想,让这个世界产生磅礴的群山、宽广的海洋、茂密的森林,还能细致地开出一朵朵小花、长出一株株小草?

这个院子原来住了三户人家。第一次进这幢房子是来我同学家,他们家是租户,搬走后空出四间。我填补了楼上两间,我同事黄强后来搬到楼下一间。我跟黄强是光棍,算两户吗?算,就住了四户;不算,就住了两户。

其实,老李才是真正的房东,于莲招是女房东。老李是卡车司机,很难见面。如果大路边停靠一辆加挂拖斗的那种超大卡车,就说明房东出差回来了。老李只要在家,就一定有客人,一定喝酒。见我扶单车进来,老李并不招呼,倒满一碗酒努努嘴,就晓得是我的,仰脖子干了才能上楼。

醉没醉我都牢记一条:贴紧墙走,上楼的水泥阶梯没有栏杆,摔下去至少是个脑震荡。

但家里的小孩似乎不怕摔,摔下去也不会脑震荡,撇嘴皱眉爆哭几声就好了。四个小孩轰的一声蹿上楼,又哗的一声冲到门外。他们欢笑撕扯上窜上跳,有无限的精力和乐趣。他们能够蹲地上老半天不动一下,或者从巷子这头跑到那头,再从那头跑到这头。他们捡到好东西都要向我炫耀,比如像手枪的石头,漂亮的空盒子,来历不明的机器零件。每个人的小手都脏兮兮的,只有指甲盖洁白透明,每个指甲缝都藏污纳垢,形成黑黑的圆弧。

房东的儿子伟伟最大,女儿婷婷第二。还有两个孩子是另一家租户的,应该是广东人,修摩托车的。头发卷曲、满面春风,见到我总是热情地寒暄,老李回来就一起喝酒。他们家在走廊上做饭,有什么好吃的一眼看到锅底。两个孩子也是一男一女,名字都忘了,只记得比伟伟、婷婷小。

如果四个小屁孩结伴做坏事,伟伟一定是当头的。偶尔见伟伟挨打,有时爸爸打,有时妈妈打,有时男女混合双打。我是不救的,跟另外三个小孩站在一起看热闹,一起开心。父母打孩子是打不坏的,何况这个伟伟确实有点皮。比如,这四个有时尖叫着挤进我房间,横七竖八的地上打滚翻腾,伟伟会抽出一根烟,像大人那样夹在耳朵上,被他妈妈逮住,免不了又是一顿臭骂。

印象中伟伟的外婆从来不打他。应该是外婆吧,也许是奶奶?记不真切了。记得真切的是她对我和黄强非常和气,可以说和蔼可亲。满脸皱纹,笑起来像盛开的菊花,带着秋天的诚实与丰厚。我叫她阿婆,她却叫我“老大人”。

“老大人”这个称呼是怎么来的?我至今都没有搞透彻,成为一宗悬案。那四个小屁孩学舌叫老大人,于莲招也这么叫,老李也这么叫,摩托修车师傅夫妻也这么叫,我都胡乱应了。

好吧,老大人就老大人。那时候通讯靠人传人,有人找上门来,如果我不在,阿婆就会告诉来访者:“老大人不在。”

这下轮到我朋友蒙圈了,凭什么让一个阿婆叫你老大人?这真是一团捋不清的乱麻。

我本来就轻狂无状,加上记者的职业,就更加来无影去无踪了。晚上回来假如阿婆还没睡,她一定会提醒一句:“老大人,锅里有热水,不要洗冷水。”早上睡迟了,阿婆会说:“老大人,还有粥,喝一碗再去上班。”还有一次,几个人骑边三轮找我打架,我其实在单位加班,阿婆却对他们说:“老大人出差了,不在家。”第二天,阿婆拦住我说:“那帮人好恶哟,你细胳膊细腿,打不赢的。”

有一天回来早了,天刚擦黑,喧天的锣鼓振奋地传来。阿婆告诉我:“戏台那边打醮,去,看看热闹,黄强都去了。”

既然黄强都去了,我也去瞧瞧,跟他整两瓶啤酒看社戏,不也很惬意?于是我调转车头,朝敲锣打鼓的方向寻觅。转来转去,转去转来,可听到人声鼎沸,甚至看到那一片天空的亮堂,就是寻不着戏台。我想了又想,试了又试,摸不着头脑,灰溜溜回家。

阿婆很稀奇:“怎么回来了?”

听我说找不到戏台,正在切菜的阿婆提起菜刀就冲到门口给我指路,左拐右拐直走等等。最后加一句:“就在那块吵死人的地,伟伟他们找得到,你怎么就找不到呢?”

那几个小屁孩都找到了,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可硬是找不到,闲人都瞧热闹去了,连个问路的都没有。

我又回家了,担心阿婆提菜刀出来,就在门口等了一会。听到“喳”的巨响,是菜下锅的声音,估计老人家在挥铲炒菜,悄悄溜进去,支好车上楼。

怕丢脸,我不敢开灯,点一支烟狠狠地抽,很不服气:怎么会找不到呢?水南尾又不是诸葛亮设计的八卦阵,有那么复杂吗?

这时听到楼下的开门声,黄强回来了。

我放胆出来走廊,探头问他:“你怎么也回来啦?”

黄强不避讳,回应道:“找不到。”

阿婆这时抬菜出现在客厅,见我们俩楼上楼下的应答,站稳了问:“你们怎么都回来了?”

我抢先回答:“我们要讨论明天的工作。”

阿婆狐疑地“噢”一声,没再说什么。

既然我都说要谈工作,黄强只好上来吹牛。

为了防止走丢(走到丢人现眼),我们都不敢出门散步。共同的爱好就是抽烟吹牛,黄强在厦门大学物理系读的是固体发光专业,懂很多自然科学,我们可以从宇宙大爆炸一直聊到先有蛋还是先有鸡,任何一个话题都能引起激烈的讨论。如今的我,作十分钟的发言都得搜肠刮肚,实在想不明白,年轻时候的怎么能通宵达旦地胡吹?

节省打火机起见,我的烟抽到海绵头了给黄强点,黄强抽到海绵头了再给我点,如此循环反复,我们打一次火就能抽完两包烟。两包烟见底,阿婆养的小公鸡哆哆嗦嗦地打鸣,天就亮了。

我对房东唯一的抱怨,就是小公鸡没有阉干净。本来公鸡要打三次鸣,但它只打一次,并且略带惊恐,欲言又止,似乎主人不让它打,它忍不住要打。好比主席台上的领导打哈欠,尽量简短,尽量掩饰,尽量偷工减料不露声色。鸡窝就在我睡觉那间的窗户底下,黄强虽然住一楼,跟鸡窝隔了一间房,我离鸡窝近得多。所以,这只古怪的公鸡经常吵醒我,黄强却不受干扰。没有阉干净是黄强研判后的结论,你瞧,黄强连这个都懂,是不是很有学问?

我建议阿婆再阉一次,还撒谎说这事黄强干得了。人家名牌大学生,割牛卵阉猪都没问题,何况阉鸡?阿婆认真地翻撕纸挂历,掐指数算,然后说:“还有48天就杀了,让它再活48天。”我搞不懂48天之后为什么是杀鸡的日子,没多问,准备出门。

骑单车上班第一个弯绝不能拐错,拐错了就冷暖两重天。左拐,就是回家那条路,一旦错成右拐,那就进了水南路。

水南尾是个片区,中心是水南路。房子普遍比较旧,随意地横竖盖,显得毫无规则,线条零乱,路面粗糙。可是,正因为旧才显得天地融合、协调静谧,一砖一瓦,一门一窗,在时间的河流中被细细地涤荡、徐徐地打磨,与周遭万物就不会产生冲突了。

也有新起的楼房,像一个新闻事件引人侧目,跟整个世界并排立在一起。新房以闪亮的瓷砖展陈在路边,每次经过都目睹它鲜艳地站在那儿,对世界既无等待,也不拒绝。时间从它身上冲洗,它便缓缓变旧。于是,新房与旧房就这样慢慢地,试探着相互进入,逐渐融为一体。

我们住在溪南巷,这条巷子没有店面,貌似也没有大门,唯有墙。残存的墙、光鲜的墙;贴瓷砖的墙、刷涂料的墙;高不可攀的墙,可以偷窥的墙。

印象最深的是一堵残墙,忽高忽低的,歪歪斜斜的,弱不禁风的样子,鼓励小偷翻进去。浑圆粗短的麻雀成群地落在墙上,上蹿下跃,一跳一跳地走。有时候会不小心一头撞到你身边,乜你一眼,跳远一点自个继续玩。反正就是不理你,也不躲开,像是对什么都惊奇不已,又像是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你要表现出充分的稳重与镇静,动作稍微夸张,麻雀就不乐意了,呼啦啦地群体起飞,一下子就没影儿。

墙内种了一大片黄瓜,青绿的叶子,五角形的黄花,小黄瓜毛茸茸地挂枝拖地,唾手可得。更诱人的是,黄瓜的藤蔓之间有一个肥女人在晾衣服,是丰满的肥,不是虚胖的肥。她垫起脚尖将水淋淋的衣物披向竹竿,背影可人。我在墙外观赏着,期待她后转露脸。好不容易等她转过身,脸闪进衣物背后,除了肉肉的小腿和凉鞋,连可人的背影都挡住了。

我是断呼不敢喊她的,因为有一条土狗静静地卧在她脚边,警惕地瞪我,耳朵立起,前掌绷直,随时起跑的姿势。要命的是它脖子上没系链子,一旦惹怒了它,可以直接越过残墙扑我身上。在狗眼的逼视下,我只能吞下口水,悄悄地离开,装出路人那种若无其事。心里骂道:这死狗,住水南尾怎么不迷路被人剥皮呢?

还有一扇老墙破败不堪,木门被风雨蚀成黑色,木纹骨立,如果穿军靴,肯定能一脚踹开。门上横串一把大铁锁,门内静寂无声,门缝宽敞得可以伸进拳头,勾引你窥探。我禁不住诱惑,坐在单车上左脚踩踏板,斜过身来右脚踩门槛,伸长脖子张望。

很失望,里面既不是黑社会的贼窝,也不是地下兵工厂,只是堆满了稻草。稻草虽然有黄金的颜色,却是最贱的植物。这有什么看头?正要收回目光,稻草堆倏地蹿出一只猫,吓了我一跳;吓第二跳是这只白猫掀开了稻草,露出漆黑的棺材。虽说撞见棺材会升官发财,我还是觉得不吉利,忙朝门槛呸了一口。这一啐得罪了白猫,它闪电般钻出门缝,吓得我猛踩单车,夺路而逃。

墙体之间有歧路,别管,一直往前冲就是水南路。

水南路可热闹了,因为是有铺面的街巷。空气中有豆腐的味道,一阵风过是米酒的气息,店旗招牌挤挤挨挨,吆喝声此起彼伏,两边的屋檐翘角互相刺探对方。这一段的车是骑不快的,两条腿得踩地上,一点一点往前挪。一会儿是挑担的菜农挡住去路,一会儿是摩托车呼啸着横过来,遇到拄拐杖的老太太,你一点脾气都没有,就一个字:等。

等你闻到鸭屎味,鸭卵行就近了。连城人把鸭苗叫鸭卵,鸭卵行就是专门卖鸭苗的市场。硕大的竹编栏圈,里面是一片一片黄绒绒的小鸭子,没法数多少只,估算都困难,只能数有多少栏。听不到某只鸭子叽叽的叫声,而是一片哗哗声。好比你听到水流的声音,却不知道是哪一滴水发出的。

有一次栏圈坏了,鸭苗水一样漫开,流到四处。老板手忙脚乱张开双臂驱赶,可是手臂怎么赶得了水呢?只能眼睁睁目送它们四散开来,钻进各种缝隙中。我怕轮子辗到它们,只好扛起单车,鞋子紧擦地面往前挪。

如果你以为豆腐店里有什么豆腐西施,那就大错特错了,那只是个干瘦的老头。店里热气腾腾,靠近了有刺鼻的石膏味,压榨出来的滴水淅沥地淌下。奇怪的是老头竟然戴眼睛,雾气太大,镜片受蒙,他得不时摘下来,撩起白色围裙的一角擦拭。每次见到他,我都忍不住琢磨:他算知识分子吗?做豆腐算体力劳动还是脑力劳动?

还有一个年轻人戴眼睛,他是纸扎店的老板。纸扎店卖的是冥屋,死人五七晚上烧到阴曹地府的。当然还有配套的摇钱树、纸人、纸钱,也有纸糊的轿车、大哥大之类。花圈也有,稀稀的几个靠墙摆一溜。客家人认为,烧一座房子、一棵摇钱树、几个奴才婢女给死人,是实实在在的享乐,摆个花圈写两行字有什么味道?虚头巴脑的,不实在。

纸扎店本来就吓人,加上点红色灯泡、老板阴阴的样子,真的,除非家里死了人,不然谁愿意进去呢?这个年轻的老板阴到什么程度?我从未见他站起来过,更没有走出店门,似乎永远斜躺在竹椅上,头发蓬松炸起,穿绿衣服,脸色跟手臂一样苍白。若不是双手捧一本琼瑶的小说,还真怀疑他是个死人。我是不读琼瑶小说的,总会联想这家纸扎店,想到阴阳两隔。

这些都跟我没关系,跟我有关系的是单车修理店,在水南路与庙前街的交界处。

我天天骑单车,免不了要打一点气、紧一下手刹、调一调座垫什么的。老板主要业务是补胎,撬开外胎,掏出内胎,充气,一段一段塞进装水的脸盆里,看看哪个位置冒气泡。大多数情况下,老板都背对行人,蹲地上撅起屁股双手摁内胎。浅裆裤露出三角形的皮肉,还算白晰;皮带被痛苦地扯成翻转,看上去危在旦夕;一大串钥匙拖在地上,很有家底很有财富的样子。我的单车车况好得紧,不想理他,用力一踩就晃过他店面了。

为什么不想理他?如果闲着,他一定来一句:“岩头蛮,犁石壁!”或者:“岩头蛮,吃沙子!”

这是有典故的,我老家罗坊那条河叫青岩河,所以罗坊也叫岩头。传说有个外乡人来岩头问路,村口遇到扛犁牵牛的大伯,就套近乎:“大伯,去犁田吗?”大伯没好气地说:“不犁田,难道犁石壁吗?”这个外乡人被呛回来,进村子问端碗门口吃饭的大嫂,又套近乎:“大嫂,吃饭呀!”大嫂凶巴巴地用筷子敲碗说:“我不吃饭,难道吃沙子吗?”

岩头人喜欢有话直说,厌恨假模假式的套近乎,空耗功夫。可是这个典故传进城里,就成了岩头人野蛮,不但犁石壁,还吃沙子,“岩头蛮”就这样叫开了。我父亲提起这件事很气愤,他说:“我们是汀州府的人,不跟勒瓜锤计较。”

罗坊、宣和、四堡三个乡以前属于长汀县,后来才划归连城县。长汀县城即是汀州府衙所在地,汀州府自然高连城县一个级别,我父亲一辈都不屑承认自己是连城人,自称是汀州府的。我小时候还跟长辈去长汀童坊赶墟,他们用流利的长汀话买进卖出,如牛得草如鱼得水,自豪又自在。我们讲连城话真是别扭,抠抠索索,结结巴巴,永远分不清“怎样”和“烫发”两个词的发音,就更别说“县长”和“院长”的发音有什么不同了。

岩头蛮讲不好连城话,就自卑,就起劲编排勒瓜锤的故事。勒瓜锤的故事都发生在水南尾到南门头这一带,因为顺山路,岩头人翻山越岭进城赶墟,直接就到从水南尾、西大路的片区。

勒瓜学名黄瓜,这个片区盛产。这东西很有意思:叫黄瓜,其实是绿色,名不符实;表面有刺,打人却不痛,只会折断,外强中干;能当菜炒,也能当水果吃,雅俗共赏;长条形的外观,像那个啥,适合编黄段子。至于这个“锤”嘛,类似四川人说“锤子”。四川人的“锤子”是什么意思,这个锤字就是什么意思。解释完“勒瓜锤”,该讲故事了:

说是一个岩头蛮结交了一个勒瓜锤,称兄道弟。岩头蛮每次进城,都给勒瓜锤送米酒、槟榔芋和御豆,勒瓜锤每次都炒一盘勒瓜招待兄弟。岩头蛮就问了:“兄弟这么爱吃勒瓜?”勒瓜锤说:“勒瓜就是我的命!”这天,勒瓜锤去岩头做客,岩头蛮也炒了一盘勒瓜,觉得菜少了,又加了一盘鲤鱼焖豆腐。不想,勒瓜锤却把鱼吃光了,勒瓜一筷不动。岩头蛮纳闷了:“咦,不是说勒瓜是你的命吗?”勒瓜锤筷子一拍:“看到鱼,我连命都不要了。”

因此,岩头蛮跟水南尾或南门头的人吵架,逼急了动手前会问:“勒瓜锤,你要鱼还是要命?”这是一种羞辱,勒瓜锤反唇相讥:“岩头蛮,别以为你犁石壁、吃沙子,老子就吓你。”

看见了吧?我们罗坊人与水南尾人的友谊和冲突,那是有典故的。别说外地人,北门、东门的连城人都听不懂他们在吵什么,更无法劝架了。

不过,这个修单车的叫我岩头蛮没有恶意,我也没有屈辱感,只是刺耳不受用。逮住机会,我也会修理他,比如有一次他问我:“是要轮胎充气吗?”我立即用岩头话怼他:“不是轮胎充气,难道是你屁眼充气吗?”

老板听了不生气,反而嘻嘻笑,站起来拎直裤头,神秘地说:“有新书喽,要嘛?”

然后揭开一个军用挎包,抖出几本刊物的创刊号,漫天要价。这些东东他是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半捡半买,到我面前就成文物了,拿准我有收藏癖,要的是古董价。我开始砍价,一刀一刀狠狠地砍,砍回废品的原形。老板不乐意了,双手猛地捞起创刊号,塞回挎包说:“不要拉倒,我卖给马卡丹。”整个县城,就我和马卡丹收藏这玩意,所以他每次抬出马卡丹来要价。我抽出几本自己相中的,随意扔到黑不溜湫、油腻腻的案板上,骗他说:“我刚去马卡丹家,这几本他都有了。”

老板疑惑地打量我,我一句话就足以击溃他:“岩头蛮哪有勒瓜锤滑头?走了。”我走出店门,踢开单车支架,装出要办大事的样子。

他一定中招,把创刊号装进塑料袋追出来,挂在我车把上,擦擦脏手伸过来说:“行了行了,贱卖。”

我随意丢个10块钱,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别急,别得意忘形,到巷口千万得左拐到,右拐是庙前路,一旦误入是很难回头的,可能会骑到县医院的太平间。

左拐是明光巷,穿过南门头,右边是文川桥,左边中山路那一头就是单位了。这是县城的中心,是人气最旺的场所。在这个位置,想迷路都不容易,因为不时会碰到熟人,这个人拍你一下,那个人喊你一声。如果运气好,被同事拉到大桥上吃一碗扁食,也是可能的。

如此说来,走这条路还不错,虽说险象环生,倒也妙趣横生。但有两个前提:一是没有遇到墟天,二是不赶采访任务。

遇到墟天,这条路是不能走的,单车根本骑不了,扶着走都碍手碍脚。

九点来钟,四里八乡的赶墟人就一拨一拨进水南路了。他们挑着担子或牵着孩子,粗声大气地一边走一边说话。

到了临时摆设的时装铺面,都站住了,女人摸摸衣服叫老公,孩子试试鞋子唤父母,啧啧地夸奖时装的款式和面料。学生想换新书包;女孩想一双花袜子;男人的布鞋露脚趾了,必须捎一双结实的;女人想着家里的肥皂已小到泥鳅似的抓不住,赶紧买一块,最好买一联,整联的买更划算。卖时装的大嫂胸前挂一个收钱的黑包,堆起满脸的笑,抖擞精神,用最地道的勒瓜腔招呼乡下人。

这时的单车完全是累赘,不是前轮卡在挑担人的箩筐间,就是后轮压到路人的脚盘招来一顿骂,巴不得折叠起来拎手上。

水南路本来就窄,现在更是地摊的海洋,有数不清的杂货:地瓜干、豆腐乳、萝卜条、野鸭子、河虾米、小剪刀、耳挖勺、烟嘴、锥子,还有菜摊、肉案、鱼贩,还有卖鞭炮香烛、脂粉花朵、头梳篦子、陶瓷器皿、水缸酒坛、木桶饭甑、笊篱竹篓,应有尽有,让你体味人世的温热与艰辛。这时候,想走不行,前后左右都是人,顶死了;后退也不行,别人推着你走;掉头更不行,就算你把单车举过头顶也转不过弯。

喊话就更无效了,哭爹叫娘的、做把戏的、叫卖的,哪个人的嗓门都比你大,加你一嗓子,就像一盆水泼进暴雨中,可有可无。气人的是,我今天要下乡采访,头头昨天就下达指示,无法装作不知情。

我就这么烦恼着、哀叹着,以蜗牛的拼命与速度抵达单位时,已是接近中午下班时间。采访车停在门口,头头站在台阶上俯瞰,我不敢上去,扶稳单车立正站好,接受狂风般迎面而来的严厉指责。头头从记者的天职和做人的底线骂起,一直骂到我喜烟好酒爱吹牛的恶习和不愿意花钱换新单车的吝啬。

头头骂累了掏出香烟,抖一根出来,拇指甲上顿几下,点着了猛吸一口,觉得不解气,又加一句:“看看你的破单车,啊,谁家的姑娘愿意坐后面?”

这句离题万里的话把围观的人逗乐了。善于观颜察色的司机锁了单车,把我推上采访车,算是解了围。

迟到事件最直接的后果是头头不许我继续住水南尾,命令我搬到单位三层的小阁楼。“让这个路痴住在水南尾,迟早要出事。”这是头头经过反复思考得出的判断。

小阁楼西照,楼下是本单位和总工会的公共厕所,臭不可闻。打开窗户就是灯光球场,我们那一任的县委书记最爱打篮球,灯光球场于是早晚喧嚣着,机关干部高高矮矮的练习怎么抢球、怎么传给书记,好让书记过足投篮的瘾。唯一的好处是再也不会耽误采访了,头头在走廊一吼就行。

其实,水南尾住久就熟悉了,邻居熟悉我,单车熟悉路,脚印熟悉鞋。

若天气晴朗,巷子里会踱过来一个背剪双手的老人,四处转悠,不仅观察墙体水渍的纹路,也瞅一眼墙角野草的长势。他是离休干部,是水南尾最大的官,也是最不好打交道的老人。在我即将搬离水南尾的时光,连他都认识我了,见到我会拖长嗓音深切地叫:“小——吴——”

我在水南尾的那些年过得粗略恍惚,以季节和天气的转换来估摸流逝的时光,而无法精细到以早出晚归来计算日子。我睡的是行军床,又窄又小;盖的是军用被,又旧又薄。水杯、水壶也是军用的,还有军装和解放鞋。人已经退伍几年了,念想和习性仍然停留在军营。

冬天的水南尾冷风飕飕,哪一种墙都挡不住风的犀利与尖锐,风会拐弯、会钻空子,而墙只会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风的哂谑与抽打。风是无家可归的浪荡游子,死不要脸,沿路尖啸怪叫;墙是有家庭老小的男人,再大的苦难也要承受坚守。

我裹紧军大衣趴在稿纸上写呀写,我的文学无穷无尽,我的作品无声无息。上床加盖军大衣后,我沉浸在深度睡眠中,睡到自然醒。偶尔的冻醒会令我完全清醒,但要想很久才会清楚自己身在何处。被窝之外是房子,房子之外是水南尾,水南尾之外呢,黑暗无边,寒气无边,我的迷茫无边。

此时此刻,我就是水南尾,水南尾就是我。像一滴雨扑入水中,像一口气呼出空中。

这个干冷的冬天,要把我从水南尾剔出来,把一滴雨从水中舀出来,把一口气从空中捞出来,剥离到另一个地方。

这让我自卑,让我认定自己是个路痴,时至今日也不敢考驾照开车。

事情总算有了转机,那天跟水南尾土著沈剑吃饭,这个水南尾土生土长的成功帅哥,竟然也说经常在家门口迷路。

“真是迷人的水南尾呀!”

我这么一说,俩人都哈哈大笑。这一刻,我克服了长久的自卑感。

但是,水南尾已经左右了我几十年的人生,对它的亲切与敬畏,都溶入我的血液,成为命的一段。

2023-12-15

2023-12-15